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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設想了兩種情況。

王子把公主帶走之後,我設法阻撓國王追出來。

或是萬一王子失敗,由我代替王子把公主帶離高塔。

我走向高塔時,內心祈禱前者可以成功。

這件事情就像是平靜海邊的海藻,缺乏自我意志地過著隨波逐流的平凡人生,然後畫下了句點一樣。這才是原本的計畫。

要營救被壞國王囚禁在高塔的公主。王子提到了「長髮公主」,我沒聽過這個故事。

在這次故事中出現的人物,有壞國王、公主、王子、王子的隨從一和王子的隨從二——我。我的戲分並不多,所以一旦成功,就皆大歡喜;即使失敗了,我也不必承擔任何風險。

我只是基於這樣的心態答應參與,沒想到,兩具屍體躺在我腳下。

壞國王和公主——現在不是用這種戲謔方式表達的時候。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計畫失敗了。」

我默然無語地抬起頭時,站在屍體另一側的王子無力地說。我身旁的王子隨從一低著頭,小聲地說:「對不起。」

杉下希美。

雖然眼前的狀況一發不可收拾,但至少她沒有理由向我道歉。相反地,我現在必須思考到底能夠為你做什麼。

歸根究柢,我願意答應參與這個計晝,就是為了你。

這稱不上是命中註定的重逢。

在準備前往那座人口不到五千人的小島時,看見高三時喜歡的女生走進人影稀少的老舊渡輪站,就覺得是命運安排的純情傢伙,恐怕在即將前往的鄉下老家也找不到吧!

渡輪一天只有兩班,上午和下午各來回一趟,我搭的是下午那一班。更何況,當時正值耶誕節過後的年底,是大學生返鄉的旺季,會遇到老同學根本是稀鬆平常的事。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敢輕鬆地上前和她打招呼。我沒有資格叫她。

她在入口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罐裝熱咖啡,是加了很多牛奶的溫和口味。

她回頭時,看到了我,叫了我一聲:「啊!成瀨。」很自然地和我一起坐在已經褪色的狹小塑膠長椅上,然後看了看我的手,笑著說:「你還是喝這個。」這時,也許我的腦海中會浮現出「命運的安排」之類的字眼。

——正當我在這麼胡思亂想時,她走出了渡輪站,走向剛抵達棧橋的渡輪。

隔了一會兒,我也走向渡輪。

雖然我來到了船艙門口,但因為覺得她可能坐在入口旁,所以我沒有走進去,而是坐在甲板的椅子上,這裡雖然有風,但不至於太冷。渡輪隨著山口百惠的〈出發旅行的好日子〉歌曲旋律駛離了岸邊。我從大衣口袋裡拿出罐裝咖啡,拉開拉環,這是島民搭渡輪時的習慣。

此時此刻,想必她也正在拉開剛買的罐裝咖啡拉環。

我看著手上的咖啡罐,這是加了大量牛奶的溫和口味,很適合體型嬌小的她,卻不適合高頭大馬的我。

「平時我喜歡喝黑咖啡,但疲勞的時候,喝這個很管用。」

我們第一次放學一起走回家那天,我在中途的自動販賣機前不假思索地按下按鈕後,慌忙這麼解釋。她也說:「真的很好喝,我每次都買這種的。」

——少來了,我們又沒有交往過,我到底在緬懷什麼啊!

我們只是同學,只是同班同學而已。不,如果真的只是這樣,我可以馬上走進船艙內向她打招呼:「好久不見。」或是問她:「你會去參加後天的同學會嗎?」

高中同學會。那是島上唯一的一所高中,正確地說,是旁邊另一座大島上那所高中的分校,所以同學們幾乎都是小學時的同學,根本沒必要特地說明是「高中同學會」。當我在履歷表上寫青景島小學、青景島中學、青景島分校時,一起打工的那個一直讀有名私校的傢伙還問我:「你也是直升的嗎?」

雖然在島上升學不需要考試,但和私校的情況差太遠了。

像三角形飯團的小島漸漸出現了。

青景島。

那裡曾經是令人窒息的空間。

剛離開島上時,我充分享受著那分解脫感,覺得自己再也不想回到那種地方了。經過四年後,卻漸漸開始思念起小島。畢業後的工作就像是打工的延續,我這陣子還在思考,乾脆趁畢業之際,搬回隨時都可以回家的地方。

剛好在這個時候,收到了同學會的通知,看到幹事的名字,便覺得「果然不出所料」。會計畫辦同學會的,都是那幾個在島上的時光成為他們人生顛峰的傢伙,那些無憂無慮、喜歡嘩眾取寵,既會讀書、運動能力也很強、很敢表達自我意見的人。他們想要在島上這個小世界逞威風,所以,看到稍微不如自己的人就徹底看不起,遇到比自己稍微強一點的人,就會在其他地方找麻煩。

傻大個有什麼好神氣的?

只有讀小學的時候,大家會誤以為那些很敢表達自我意見、在課堂上敢大聲發言的傢伙很厲害。所有人一起升上國中後,學校開始有期中考和期末考時,那些傢伙發現在比自己不起眼的小團體中有更厲害的人,於是,每當在狹小的教室內公佈考試最高分時,他們就出言不遜,哄堂大笑。

他們完全沒有發現,即使那個第一名離開了這座小島,也只是淹沒在茫茫人海中的小角色。他們拚命保衛自己的王國,但當他們一無所知地離開這個島後,不到幾個月,就被外面的世界擊垮了,為了療愈這分傷痛,開始籌辦同學會。

 

我以前很聰明,運動能力也很強,也有很多女生喜歡我。

只有同樣受到打擊的傢伙會相互取暖。

即使不出席,我也完全可以想像同學會的情況。我不想再見到那些人,卻還是在「出席」上畫了圈,因為我終於發現,我把自己的窩囊完全歸咎於小島,無謂地厭惡這座小島。

不知道杉下會不會出席。

她也曾經無法忍受小島的那分窒息感。

雖說這座小島上的餐飲業越來越難經營,但一年前開張的這家家庭式居酒屋生意還不錯。

雖然這種聚會讓人提不起勁,但大家可能覺得才幾千圓的會費,不如去看看吧!

菜肴不必美味可口,只要能夠填飽肚子,又可以一邊喝酒,當作下酒菜就好,鹽、油和化學調味料可以在轉眼之間滿足廉價的味覺。

——我打工餐廳的老闆廣田先生如果也在,一定會對這裡的菜肴搖頭歎息,但吃著這些讓他搖頭歎息的菜配啤酒,並不如想像中那麼糟糕。

同學會的氣氛也一樣。雖然四年不見,但大家都好像在上學路上相見般輕鬆地打招呼:「還好嗎?」、「最近怎麼樣?」然後開始天南地北聊天。他們之前有這麼友善嗎?不,也許他們以前就這樣,搞不好是我自己心態不正常,看不起周圍的人。

結束敘舊,開始聊打工、找工作的事後,令人感受到歲月的流逝。

「成瀨,你找到工作了嗎?」

高中畢業後在島上造船公司上班的傢伙問我。他考取了幾張證照,目前在工廠內當組長。

「就在我目前打工的地方,是一家名叫『夏堤耶·廣田』的法國餐廳。」

但其實並不是正式錄用。原本以為去考幾家貿易公司、銀行,應該不難找到工作,沒想到全軍覆沒,而且,幾乎都是在最後面試時被刷下來。

你的成績不錯,應對也彬彬有禮,但在你身上感受不到霸氣,感受不到你真正想在我們這裡工作的熱忱。

誰會在面試時被面試官當面這麼說?但我並沒有沮喪,只是茫然地這麼想,所以,搞不好我真的缺乏霸氣。也許是因為廣田先生曾經問我:「要不要在我們餐廳工作?」讓我有了退路的關係。當我向他報告沒有一家公司錄用我時,他只回答:「那明年也在這裡工作吧!」卻還沒有說要正式錄用我。

你大學畢業,跑去餐廳工作?

即使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也只能苦笑著說:「對啊!」

「那家餐廳很有名。」

斜對面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是杉下。她化著偏濃的妝,發尾鬈曲著,拿著連我都知道牌子的名牌包,看到她在今天在場的所有女生中打扮得最時髦時,我暗自松了一口氣。

我知道她坐在附近,但我不敢正眼看她。她告訴其他人,雜誌上也介紹過那家餐廳,餐廳的主廚曾經在什麼世界大賽中得過獎之類的。

是嗎?那很了不起啊!周圍人的反應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是不得已才決定在那家餐廳工作的。我抱著這種想法,和她聊工作的事,當我回過種時,旁邊的人換了座位,變成我們兩個人在單獨聊天。正確地說,是我忙著回答她的問題。

我也想問她問題,即使只能問一個問題也沒有關係。

你會原諒我嗎?這種話,我當然不敢問出口。

「對了,這個可以請你幫我看一下嗎?」

不知道是否對我的工作——應該說是對「夏堤耶·廣田」沒有想知道的問題了,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張小紙片。

如果按身高換座位,靠窗最後面就是我的固定座位,我也不必擔心坐在我後面的人能不能看到黑板上的字。但是,每次換座位都是抽籤,而且坐在我後面的人每次都說看不到,希望和我換位子,所以,結果我還是坐在最後排。高中生涯中只有兩個月期間,我後面坐了一個人。我主動提出和她換座位,但她委婉地拒絕了。

「我想坐這裡。」她說。

那天,高三第二個學期剛開學不久,是上數學課的時間。

「杉下,你坐在那裡看得到黑板嗎?你來解答第三題。」

當老師出題讓大家練習時,突然點名她上臺解答,但她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被點到了。她始終低著頭,專心地不曉得看著什麼,當我發現是報紙的剪報時,她才察覺全班同學都看著她。

「你既然這麼專心,應該早就解答出來了吧?」

數學老師故意揶揄她。那是門檻很高的私立大學考古題。不知道是否因為被派到這所位於僻地的名不見經傳高中的分校,大大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從練習題庫中,挑選出自己的畢業校入學考試的考古題,要求全班解題,然後罵我們:「你們這些智障怎麼可能會這種題目。」再得意揚揚地為大家解答。

所以,他每次都故意找看起來不會解題的同學。杉下的筆記本上一片空白,她不僅沒有做這道題目,甚至不知道是哪一題。我很討厭數學老師對她嗤之以鼻的態度,小聲地把答案告訴了她。

「呃,是——」

「你答對了,但可能是亂猜答案,你來黑板上寫出計算過程。」

數學老師之前從來沒有要求同學在黑板上寫計算過程。要不要偷偷把我的筆記本塞給她?我還沒來得及給杉下,她就快步走到了黑板前。她握著粉筆,皺起眉頭瞪著黑板片刻,然後突然像著了魔似的寫了起來。

「這樣對嗎?」

 

她不安地問。數學老師果然回答:「嗯,對。」她便嫣然一笑,回到了座位。

下課後,她對我說「謝謝」時,我完全搞不清是怎麼一回事。是因為我告訴她答案嗎?我對她說:「你是自己解答出來的。」她笑著說:「因為你拿筆記本給我看,我才會的。」

她走去黑板時,似乎瞥到了我的筆記本。你這樣瞥一眼就記住了超過十行的計算過程嗎?我驚訝地問。她回答說,因為我腦袋裡有照相機。

雖然我們同班已經五個月了,但這是我第一次和她說話,於是,我問她在上課時看的那份剪報。

「你喜歡將棋嗎?」

那是詰將棋(注:一種將棋排局,相當於中國象棋的連將殺(連續將軍至倒棋為止)),採用的是「已經吃掉對方的○○了,如何走三步將死對方?」之類的問題方式。我聽說去年到杉下他們班上代課的國文老師很喜歡將棋,所以對學生大力推廣,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上課時專心看詰將棋,而且還是女生。

「不,完全不是這樣,我只是覺得會將棋的話,應該對以後有幫助,所以拚命記下來。」

「將棋對以後有幫助?有哪些幫助?」

「……比方說,在豪華遊輪上偶然遇見喜歡將棋的阿拉伯富翁時,說只要可以贏他,就送我一塊油田之類的。」

「我覺得這種可能微乎其微,而且如果你有這種打算,應該學西洋棋吧!哦,不過如果這麼想,玩將棋也會變得很有趣。」

「成獺,你會將棋嗎?」

「有時候會陪我爺爺玩,知道遊戲規則,但我爺爺很弱,所以我從來沒有好好思考過要怎麼走。這張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我向她借了剪報,在下一節日本史的課堂上想了一下,棋子突然動了起來,我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我一心祈禱著趕快聽到下課鈴聲。

我把答案告訴她,她連連說著:「好厲害,你太厲害了。」之後,她經常從各種報章雜誌上剪下棋譜帶給我。她的興趣並不是找到解答,應該說,她並不擅長,只是把找到破解方法的棋譜背下來。

不久之後,當我找到破解方法時,來不及等到下課,便撕下筆記本的一角,偷偷傳紙條給她。她就會按三下自動鉛筆,那是「好·厲·害」的暗號。

從某一天開始,她開始按四下。

「你多按了一次,是什麼意思?」我問她。「你自己想。」她不願意告訴我。我家餐廳的服務生經常哼唱「那是深深愛著你的暗號」,但「深深愛著你」應該是五次才對。

直到那件事發生後,我仍然不明白她按四下是什麼意思。最後,她開始按五次,我們彼此不再說話。當然,五次的意思絕對不是「深深愛著你」。

雖然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她按四次代表什麼意思,但我想五次的意思應該是「你最好去死」。

她遞給我的是勝負分明的棋譜。

那不像詰將棋般有明確的問題和答案。當她問我:「要怎麼反敗為勝?」時,我根本答不上來,但也因此有了續攤的理由,可以說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雖然我稱不上富有,但畢竟和以前不一樣了,我的皮夾裡也有幾張萬圓大鈔,所以可以去其他的店一邊喝酒,一邊解棋譜。但和那時候一樣,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們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眼光,盡情聊天。

位於小島中央的青景山海拔三百三十公尺,沿著通往島上最高峰山頂的散步道走五分鐘左右,接著再往岔路走沒幾步,有一棟平房靜靜地坐落著,那裡就是她家。小學生們都稱那棟房子為「鬼屋」。

我從來沒有踏進過她家。我們經常坐在散步道入口旁,有一個自動販賣機的涼亭內,沒有令人臉紅心跳的對話,只是專心地研究棋譜。

今晚,我們再度走去涼亭。

這座島上根本沒有任何有氣氛的餐廳可以邀暌違四年的女生一起去敘舊,除了舉辦同學會的那家居酒屋以外,幾乎都是小酒館,所以同學會解散後,大家又在同一家店續攤。

四年的時間,改變不了什麼。

雖然很冷,但還不至於冷得牙齒打顫,而且和女生並肩坐在一起,也不至於凍死。我們買了罐裝熱咖啡,保持一定的間隔坐了下來。儘管有路燈,但光線不夠亮,看不清楚棋譜,於是我說等我想出答案後再告訴她,相互留下了住址、手機號碼和E-mail信箱,接著閒聊起一些無關痛癢的事。

就是學校的事、打工的事,還有找工作的事。

她說,她在清潔公司工作,專門清掃剛落成的大廈,以及在深夜打掃辦公大樓。她笑著說,其實她想清潔大廈的窗戶,但因為體重不足五十公斤,所以不能坐上吊車。

雖然我並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我希望她在雜貨店或咖啡館打工,而不是做這種像男生一樣的粗活。我希望她像那些用打工錢買皮包的女生。不過,無論怎麼想,都覺得她打工是為了生活。

她會走到這一步,全都怪我。唯一令我感到安慰的,是她畢業後要去一家知名的建商上班,電視上也經常可以看到那家公司的廣告。

「成瀨,你呢?」

她問我,就像以前那樣。雖然她的態度充滿善意,但我無法再像以前一般滿懷熱忱地高談自己的理想。不,我以前曾經和她談過理想嗎?

早知道,我應該充滿熱忱地說,我想早點工作。哪怕是謊言也無所謂。

十月底。

「我真不想換座位。」

在有幾分寒意的涼亭內,當我手拿罐裝咖啡看著棋譜時,她突然這麼說。難道她在向我表白,暗示不想和我分開嗎?我內心小鹿亂撞,但是,這種期待很快就被粉碎了。

 

「因為坐在你後面很安全,老師看不到我。」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

「上數學課時背英文單字也沒人知道嗎?」

「啊,你發現了嗎?為了在豪華遊輪上結識阿拉伯的石油王,至少要會英語啊!」

「你上次也這麼說,你是認真的嗎?」

「認真的,認真的,這是我的夢想,不,應該說是野心。如果沒有這種野心,怎麼能夠接受這麼無聊的現在?你有什麼野心嗎?」

「沒有,只想離開這座島,淹沒在人群中。」

「那不是很快就能實現了嗎?你會考大學吧?」

我當然想考大學,第一學期的升學志願調查表上,我也這麼寫了,但情況發生了變化。我家的日本餐廳必須在今年內拱手讓人。

餐廳的生意從幾年前就開始一落千丈,要出售餐廳的事談了也不止一、兩天了。一開始是本州一家觀光飯店的老闆想要接手,做為那家飯店的分館,繼續經營日本餐廳,然而,事情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生了變化,說要在半年內拆掉,改建成柏青哥店。

我爸媽將在那家柏青哥店工作——這件事也沒有最後拍板定案。

至於繼續求學與否,以眼前的狀況,已經不是只要考上國立大學就可以輕易解決的問題。

「我可能會去工作吧!」

「是嗎?那你想做什麼?」

「做什麼好呢?只要有人願意雇我,不管什麼工作都好。」

我心灰意冷地看著棋譜上的棋子,即使再用力瞪,就算舉在燈光下看,那些棋子都一動也不動。

一個星期後——

白天的時候,可以從那座山的山麓眺望整個海岸邊的小鎮。現在能看到的只有稀稀落落的燈光。沒有人會去那裡,因為據說有幽靈出沒,所以也無法成為約會地點。那時候,她經常說,那裡是最能讓她感到平靜的地方。

她說,她幾乎每晚都會在那裡讀書、發呆。

那天,她應該也在涼亭內,然後發現海岸附近的房子冒出了火光,可能是哪裡失火了。當她沖下坡道,來到熊熊燃燒的房子前面時,發現我呆呆地仰頭望著房子。

餐廳已經賣給別人了,那天,我家搬去了小鎮僻地的公寓。

不曉得杉下是怎麼想的,當趕來的消防隊和警方向我們瞭解情況時,她搶先開了口。

我們一直在一起。我叫成瀨來散步道入口的涼亭找我,準備把申請獎學金的申請書拿給他。雖然也可以去學校的時候拿給他,但因為截止日期快到了,而且,也不太想讓大家知道這件事,於是就約了他九點見面,在那裡填寫申請書。

結果,看到這裡冒出了火光,我們一起跑來察看。

當時,我完全搞不懂她為什麼會說謊。

我原本想開口,但聽到一旁圍觀的人——其實都是認識的左鄰右舍竊竊私語說:「是不是有人縱火?」我閉了嘴。

因為他們在說話時,不時瞄著我。

我的確最有嫌疑。如果我說剛好路過,看到這裡起火了,就呆呆地停下腳步,恐怕也沒有人會相信。

要是有人問我,在這個連便利商店也沒有的小鎮,為什麼這麼晚還在外面遊蕩?而我回答:「我很想見她。」恐怕也沒有人會相信。

雖然我和她之間的關係無法彌補我失去重要東西的空虛,但我還是想見她。這種話,我當然說不出口。

最後,我只回答:「沒錯。」那天晚上,杉下果真給了我獎學金的申請書,我沒有仔細看內容,笫二天一大早就交給了班導師。

「對,對,我之前就打算建議你去申請。」

班導師一派悠然地說,如果他真的這麼做,不知道該有多好。那場火警雖然研判是有人縱火,卻沒有找到縱火犯,我在翌月十一月底時,收到了獎學金審核通過的通知。

我的父母說:「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加油。」

我打算告訴杉下這件事,這時,我仔細看了獎學金的內容,才第一次瞭解詳情。

我這才知道,縣內各所學校都只有一個名額,可以享受這個註冊費和四年學費無息貸款的優惠。

杉下手上有這份只有鎮公所視窗才能拿到的申請書,應該是為了自己申請的吧?

她當時的境遇比我艱困好幾倍。

杉下的父親將情婦帶回家,把她母親、她和她弟弟趕去山下的那棟小房子——這是島上公開的秘密。

即使下課時,她也很少和其他女生一起玩,總是一個人看著棋譜,不時遠眺窗外。我經常情不自禁地望向她,追隨著她的身影。

為了離開這座小島,她必須自己思考求學的事,也打聽了關於各種獎學金的消息,所以才會去鎮公所拿申請書。

——為什麼我那天晚上沒有察覺這件事?這是申請一大筆貸款的申請書,為什麼我沒有好好看清楚?

而且,為什麼班導師要在班會上說這件有關個人隱私的事?

成瀨申請到本縣只有少數幾個人能拿到的獎學金。這等於在告訴大家,我家裡很窮。當時,已經換了座位,杉下坐在我的斜前方,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但我看見她按了五次自動鉛筆。

我和你絕交、你是窩囊廢、你最好去死……

不,可能只是筆芯卡住了。但是,自從那次火災後,杉下沒有再拿詰將棋來找我。

 

我不敢主動找她。久而久之,即使擦身而過時,我們也故意不看對方。

在我離開小島前,輾轉聽人說,杉下也考進了東京的大學,總算讓我稍稍松了一口氣。

多虧有杉下,我才能離開小島,繼續求學。雖然我還沒有把感謝說出口,但至少應該加倍努力,有朝一日重逢時,可以驕傲地向她報告近況……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我卻遺忘了這種想法。

我很少去學校,整天賭馬、打柏青哥,打工只是為了填補輸錢導致的手頭拮据。畢業後的工作也沒有著落,從四月開始就可能淪為打工族,但在她面前卻大談特談「夏堤耶·廣田」的事,試圖表現出自己也很努力,甚至還和她分享了去外送到府時遇過的美好經驗。

「——那位太太因為車禍不良於行後,幾乎很少說話。但那天吃著我們餐廳的餐點時,一瞼懷念地說:『我記得那天下了雪。』或是:『在那天的回家路上,我們第一次牽手。』結果,那位先生哭了出來,我也忍不住跟著流眼淚。」

那並不是我信口開河。能夠勾起往日回憶的料理實在太美好了,當天晚上,我還曾經認真考慮要不要改讀料理的專科學校。但我之所以覺得自己太卑鄙,是因為我想藉此來掩飾自己的窩囊,不過這件事卻差一點露出馬腳。

杉下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認真地聽我說,這更令我感到局促不安。如果可以請她到「夏堤耶·廣田」用餐做為道謝,不,不是為了彌補過去,而是帶著展望未來的心情……我暗自這麼想著,從皮夾裡拿出了餐廳的名片。

「如果你有興趣,這張名片給你。」

我嘴太笨了,她會以為我叫她自掏腰包來店裡吃飯。

「如果我預約的話,會由你送上門嗎?」

她的回答很難和剛才同學會時,她說「好久沒喝真正的啤酒了」這種小家子氣的話聯想在一起。當她收起名片時,順便拿出了記事本,似乎在確認日期。

當然,很樂意為你服務。你要點一人份嗎?還是打算央求你男朋友買單?不敢問這些問題的我果然很窩囊。

「野原莊」一○二——那天晚上相互交換的住址上這麼寫著。

因為打工的關係,新年過後,我三號就回到了東京。那是我回到東京的第三天。

開完同學會之後,我整天都想著將棋的事。不,應該說整天都在想杉下。有時候,我會實際在將棋盤上走棋,或是和爺爺下棋時,按照杉下給我的棋譜上的方式進攻,結果爺爺一句不經意的話讓我見到了曙光。

「你看了電視教育台的將棋教室嗎?」

按理應該會輸的那盤棋子配置,正是那個節目在半年前所介紹的某某棋王的「破振飛車戰術」。雖然爺爺把那個節目錄下來之後,隔天會重複看好幾次,但他居然可以記得半年前的節目,實在太厲害了。總之,爺爺這次幫了大忙。

我想,杉下也是受到了誘導。和杉下對戰的對手知道她把這個什麼什麼戰術背了下來,所以從序盤開始,就誘導杉下走這個棋路,再用偽裝成棄子的步和桂馬(注:日本將棋中的棋子,「桂馬」相當於象棋中的馬,「步」相當於卒)將死她。

要趕快告訴杉下。我心情激動地打電話給她,她說她已經回東京了。我說可能要花一點時間解釋,她問我,改天要不要去她家。

「野玫瑰莊」(注:「野玫瑰莊」的發音和「野原莊」相同,所以成瀨誤以為是「野玫瑰莊」)。我住的地方叫「立花公寓」,聽名字的話,她住的公寓似乎比較時尚(?),我心裡稍稍松了一口氣。從車站走去她家時,看到沿途高樓林立,覺得距離車站五分鐘的環境應該很不錯……但是走進從大馬路上幾乎看不到的小巷內,連續左轉兩次後,看見了一棟讓我納悶可能是電影佈景的兩層樓木造破公寓。

當然,如果在小島上,這種房子就不足為奇了。

樓梯扶手上掛了一塊寫著「野原莊」的舊木牌。

一樓的二號室。只要稍微用力應該就能踹開的門口旁,裝了一個小門鈴,我按了門鈴後,她立刻出來應門。她沒有化妝,穿了一件樸素的洋裝。

鋪著榻楊米的三坪大房間內,如果沒有那台筆電,會以為走進了昭和年代的時光隧道。但是,這種樸素讓我回想起她在小島上的歲月,比起上次見面時,更令我感到懷念。

她的生活這麼清苦,也許都是我的錯。

不,房間裡有一件格格不入的傢俱,由於放在位於門口死角的位置,一開始我沒有發現。

那叫梳粧檯嗎?梳粧檯的做工很扎實,木制外框上有著精細的雕刻,如果放在歐洲的城堡裡,應該感覺相得益彰。還是說,因為這個看起來很昂貴的梳粧檯上胡亂地堆放著書和雜誌,而讓人覺得不適合出現在這裡?

「如果你不介意,就坐這裡吧!」

暖爐桌。她吃飯、看書或做作業時,應該都坐在這張桌前。正中央擺著摺疊式將棋盤和放了將棋的塑膠盒。眼前是裝了咖啡的馬克杯,已經加好牛奶和砂糖。

「我完全不覺得你是第一次來我家。上次同學會時,也不會覺得很久沒見面了,沒有任何生疏的感覺。」

她的話意味深長。不,或許言者無心,只是聽者有意。在她家和她獨處時,我的心跳加速,為了不讓她察覺,我喝了一口咖啡,然後打開了棋盤。

排好棋子後,我就像電視上播的將棋教室那樣钜細靡遺地解釋。我覺得對手在誘導杉下,讓我覺得對方似乎在輕視她,於是我問杉下,是不是她一心想要用破振飛車戰術,被對方察覺了,想要將計就計。

「哦,原來是這樣。」她專心地看著棋盤。

 

「將棋和詰將棋不同,如果想要直接運用在詰將棋中學會的戰術,往往會讓對方有可乘之機。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至少要在三手之前,吃掉對方一個看起來比較無關的棋子,但這是在知己知彼的情況下相互欺騙,很可能被對方將計就計——不過,先這樣走。」

我逆轉了棋盤上的局勢。

她端詳了片刻,笑著對我說:「你太厲害了。」雖然她手上沒有拿自動鉛筆,但我似乎在腦海深處聽到她按了三聲,於是,我鼓起勇氣問她:

「你按四次鉛筆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是我那時候整天在想的事,不過,我很希望你可以心領神會。」

她希望我可以心領神會,理解那四個字。應該不是「好好加油」吧!「深深愛著你」則是五個字。不,高中生在表白時不會說「深深愛著你」,而是更簡單……

「杉下,那個怎麼樣了?」

 

門卡嚓一聲打開了,傅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直接走了進來。

 

那個男人長得很俊美(?),白白淨淨的,輪廓線條很細膩,鼻樑很挺,有一雙細長明亮的眼睛。他是誰?

 

「西崎,你回來啦!要不要在我家吃飯?我馬上就做好了。」

 

我一進門就注意到狹小廚房的單灶瓦斯爐上有一個雙把鍋,正用小火燉著菜。我以為是為我準備的。

 

「洋芋燉肉嗎?我吃到快吐了。把我的份留給野原爺爺吧!我回家了。」

 

那個男人來無影去無蹤,似乎根本不在意我在杉下家。他是誰?

 

「我已經煮了房東的份。成瀨,你會吃吧?」

 

「當然。」

 

「我多煮一點果然正確,我會裝在保鮮盒裡,你記得帶回去。」

 

不能在這裡吃嗎?我暗自閃過這個念頭,但隨即想起自己的立場。我還沒有向她道歉,所以她也還沒有原諒我。我上門甚至沒帶伴手禮,還在自以為是地給她上什麼將棋課。

 

而且,還吃人家的醋。

 

「呃,他是誰?」

 

「住在隔壁的西崎,他長得是不是很像王子?他應該算是大學生,我搞不清楚他還在補學分或是已經畢業了,他想當純文學作家。」

 

「哦,很適合他,他給人就是這種感覺。」

 

「對吧?而且,『結核病』或『結核病療養院』之類的字眼似乎也很適合他。如果他兼具才華,就沒話可說了。」

 

「他沒才華嗎?」

 

「他給我看過幾篇他很有自信的作品,都不知所云。像是為了讓自己飼養的小鳥憑自我意識變成串烤,故意不餵食小鳥好幾天,然後,把飼料放進預熱後的烤箱,吸引小鳥走進去之類的故事……還有一個男人深信投海自盡的女友變成了貝殼的故事,一開始把貝殼放在耳邊,傾聽女友聲音的情節還很浪漫,但之後他聽不到聲音了,就把貝殼敲碎吃了下去,結果那天晚上,女友就出現在他夢中。之後,那個男人每天晚上都去沙灘上尋找女友變成的貝殼,敲碎後吃下去,久而久之,感覺自己的身體僵硬,才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貝殼。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嗯,不過也可以說很有文學味。」

 

「但是,那個男人居然把貝殼用石頭敲碎後吃下去,他又不是雞,絕對不可能啦!……如果被他聽到,一定會很生氣,而且這棟公寓的隔音很差。」

 

「你們在交往嗎?」

 

「怎麼可能?房間裡如果放一張他的照片,應該很賞心悅目,但他很不好相處。而且,這棟公寓的鄰居關係都不錯。三年前的一場大颱風時,這裡淹水了,大家當時有一種命運共同體的感覺,我們曾經一起修屋頂。這棟公寓很破舊吧?不過,比起在島上不知道好了幾倍。我想,這種感覺只能和你分享,所以很高興見到你。」

 

很高興?即使因為我的關係,只能住在這麼破舊的公寓?還要修理屋頂……

 

「杉下,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你為了袒護我,沒辦法申請到獎學金,我真的對你很抱歉。」

 

我離開暖爐桌,在榻榻米上向她磕頭道歉。我知道即使頭磕得再低,她也不會原諒我。就算她申請到獎學金,應該也沒辦法住進漂亮的套房,但至少可以住得比現在好。杉下原本可以過像我這種輕輕鬆松的生活。

 

「等一下,你一直這麼認為嗎?我完全不在意獎學金的事。」

 

我抬起頭。她露出很為難的表情。

 

「你也知道,雖然我家那種狀況,但是至少我爸爸還在。那個死老頭和情婦一起住在海岸旁的大房子裡,但至少會付贍養費……所以我按了五次,想要告訴你:成瀨,真是太好了。」

 

「按五次的意思是『真是太好了』嗎?」

 

「對啊!不然還會有什麼意思?」

 

可以有的意思可多了。不過,聽她這麼說,我松了一口氣,幾乎快哭出來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對了,關於『夏堤耶·廣田』的外送到府服務,比方說,今天打電話,可以預約到這個月的日期嗎?」

 

「那不行,最快要到四月。」

 

「要等那麼久嗎?能不能設法提早?有沒有成瀨獎學金感恩回饋之類的?——啊,算我沒說,這樣好像在向你討人情。」

 

正因為前一刻才松了一口氣,所以這句話像是一刀刺傷了我,而且重重地刺進了我的心裡。她立刻露出了懊惱的表情,因此我相信她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但如果這件事可以回報她……她沒有生氣,不代表不曾有恩於我。

 

 

 

「對哦!只要我去預約就好。」

 

我告訴杉下,餐廳的其他人有能力協助外送服務,但很少有人能夠單獨勝任,所以因為排班的關係,有些日期不接受外送到府的預約。只要我把預約日期安排在其中一天,就可以預約到這個月的時間。

 

但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服務,所以不能超過四人份。

 

真的嗎?她頓時喜出望外,問我哪一天可以。週六、周日應該不可能吧?其實,我預留了一天週六。

 

一月二十二日是我的生日。原本打算如果她今天說要答謝我教她將棋,我就鼓起勇氣約她。

 

「二十二日的星期六,可以嗎?」

 

這樣很好,我沒有生氣。「在我生日那天,要不要一起吃飯?」如果再繼續說這種話,就未免太得寸進尺了。杉下打開記事本,把二十二日圈了起來,然後又用手指著其他日期。

 

「那派對就決定在下周吧!成瀨,你哪一天有空?」

 

當時,我還以為是我的生日派對。

 

生日的一個星期前——以前我曾經注意過這個日子嗎?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買盆栽花。原本以為和她面對面坐著的桌子中央放一盆花,應該會有無比幸福的感覺,沒想到桌上放了一個電火鍋。

 

「今天要吃火鍋。」

 

她這麼對我說,然後將盆栽放在梳粧檯上,我看了不禁暗爽。在寒冷的夜裡和她一起吃火鍋也很有幸福的味道,但我無法接受為什麼王子也來參一腳。

 

「我叫西崎,不好意思,上次沒有和你打招呼。」

 

不要一手拿著杯子,躺在暖爐桌下對我說話。我火冒三丈。

 

「對不起,我打工到傍晚才回來,還沒有準備好。冰箱裡有無酒精啤酒和葡萄酒,你先拿來喝吧!」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站在狹小的流理台前俐落切長蔥的背影令我心動,也令我感動,但我饑腸轆轆。中午時,我去外送服務,然後就直接來這裡了。

 

先喝啤酒……對了,蛋糕,先放進冰箱比較好。啊!慘了,早知道我應該用簡訊通知杉下,我已經買了蛋糕。算了,即使有兩個蛋糕也沒關係。

 

我打開冰箱,拿出無酒精啤酒,忍不住為自己的愚蠢妄想竊笑起來。冰箱裡沒有蛋糕,只有吐司麵包和瑪琪琳。我把裝在紙袋裡的蛋糕盒直接放進中間那一層。

 

有朋友要提早幫我慶生,我可以調班嗎?當我這麼拜託廣田先生時,他說,那蛋糕也那一天吃吧!於是今天特地幫我做了蛋糕。

 

他還說:我特地做了女生喜歡的蛋糕,加油囉!難怪很多女生喜歡在特別的日子到「夏堤耶·廣田」慶祝。等一下打開蛋糕盒時,不知道她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也許我應該幫忙她準備。電火鍋旁放著味噌和木杓,我放下啤酒,把味噌抹在鍋子上。

 

牡蠣土手鍋。如果用砂鍋放在瓦斯爐上煮會更好吃。

 

「哦,我以為這是杉下的獨特吃法,原來你也知道。你們真不愧是同鄉,真不錯。」

 

西崎看著我的手說。我問他的老家在哪裡?他回答說,離這裡不遠。他一個人住在這麼破舊的公寓裡,我還以為他是外地人,不過,他那種遠離俗世的感覺的確很像離這裡不遠的人。

 

杉下拿著裝了滿滿蔬菜的盤子走進來。

 

「太厲害了,厚度都一樣,不愧是『漣漪』的小開。應該說,你和以前一樣,做事一絲不苟,從這種地方就可以看出個性。」

 

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何西崎臉上露出奸笑。打開電火鍋的電源,把牡蠣和蔬菜放進去後,只要靜靜等待。

 

「成瀨,來開葡萄酒吧!既然你來參加我的派對,那就先來乾杯吧!」

 

西崎說。他的派對?他在說什麼?我搞不清楚狀況。杉下從冰箱裡拿出冰過的白葡萄酒交給西崎,他打開軟木塞後,煞有介事地倒在圓點圖案的杯子裡。

 

「恭賀西崎先生通過第七十八屆白樺文學獎的審核。」

 

杉下率先說完後,我們三個人幹了杯。

 

文學獎?所以,這才是今天派對的目的?仔細一想,才發現她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日,因為我也不曉得她的生日。原來他得了文學獎。

 

王子太厲害了。

 

「成瀨,你平時看書嗎?」

 

「只有偶爾看而已。你得到白樺文學獎真了不起。啊!對了,上次得到芥川獎的人,之前也得過這個獎。」

 

「你知道得真清楚,你應該可以理解我的作品。為了紀念我們認識,這個送你。」

 

西崎滿心歡喜地說著,伸手從梳粧檯上拿了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我。我接過信封,打開一看,裡面放了稿子,標題是〈灼熱鳥〉。現在是什麼情況?

 

他不理會我的困惑,打開《白樺》月刊對我說:「要先看這個。」

 

第七十八屆白樺文學獎預審合格者——〈貝殼〉,西崎真人。

 

從這個標題,不難想像就是上次杉下告訴我的那個故事,那種作品也能得獎?——我暗自這麼想,但發現他只通過第一次預審。通過第二次預審的作者名字上都有一個圓圈,卻沒有出現在西崎的名字上。

 

明明沒得獎,還搞得像得獎一樣大肆慶祝……

 

鍋裡的湯汁煮沸了,味噌發出香噴噴的焦味,我們開始吃了起來。我要無視西崎,假裝和她兩個人吃火鍋。

 

「成瀨,牡蠣可以吃了。從來沒看過這麼小的牡蠣吧?」

 

 

 

她把牡蠣放進我的碗裡。太棒了,實在太美好了。

 

「成瀨,你是為誰而活?」

 

西崎突然插嘴問我。

 

「為誰?難道不是為自己嗎?」

 

「沒想到你高頭大馬的,原來還沒長大。但我也沒資格說大話,半年前,我也是為自己而活。應該說,是為自己追求文學。每次投稿落選,就痛恨那些看稿的陌生編輯,覺得他們不瞭解我的世界。現在才知道不能怪別人,因為自己的才華用在自己身上時,無法跨越自我的界限。眼前有一座搖搖欲墜的橋,過橋之後,或許是一片新天地但未必值得你冒生命危險。在這種情況下,你會走過這座橋嗎?」

 

「嗯,很難說。」

 

「對吧?但如果杉下在橋的那一頭呢?而且她還大喊著你的名字,叫你過去救她呢?」

 

可能……會過去吧?但應該不會有這種狀況發生。我看著她,徵詢她的意見,她神情嚴肅地看著我。

 

「如果她叫我的話,我應該會過去。」

 

她燦然一笑。如果房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或許會牽起手……

 

「我沒說錯吧?成瀨。」

 

西崎拉著我的手,太噁心了。

 

「如今,終於有人在橋的那一端呼喚我。她是美的女神,簡直就是這世上所有美麗事物彙集而成的結晶。」

 

他腦筋沒問題吧?還是說,他是某個劇團的人,這是劇中的臺詞?我希望聽到有人這麼說,但杉下頻頻點頭,似乎在表示:「我能理解,我能理解。」

 

「杉下固然不錯,但如果我和杉下兩個人分別站在搖搖欲墜的橋兩端,應該是杉下有勇氣走過來吧?可是,杉下不會過來。為什麼?因為我的文學,應該說,我本身的目標和她的目標不同。但是『美的女神』不一樣,她無法從橋的那一端走過來,然而,她在向我求助。這是我第一次為別人而寫,寫出來的作品就是〈貝殼〉,當我走過橋後,將可以看到別人的評價。」

 

評價?不是只有通過第一次預審而已嗎?

 

「你或許覺得我只不過才通過第一次預審而已。」

 

他懂讀心術嗎?

 

「但是,這是我的一大步。只要她陪伴在我身旁,我就可以不斷攀登高峰……可惜啊……」

 

西崎突然站了起來,站在窗邊,雙手拉開窗簾。

 

窗外是一片高樓的夜景。對哦,這裡是東京。

 

「那棟最高的房子,不,那是壞國王支配的高塔。」

 

西崎伸出手指。

 

「你聽過『長髮公主』的故事嗎?現在,我的女神就像故事中的公主一樣,被囚禁在從上面數下來第四個樓層的房間裡。我想把她營救出來,所以,我需要你的協助。」

 

什麼意思?

 

「西崎,如果不說得清楚一點,成瀨聽不懂啦!」

 

杉下繼續說了下去。原來我並不是受邀參加通過第一次預審的慶功派對而已。

 

簡單地說,就是西崎愛上了有夫之婦。

 

住在塔頂的是在一流貿易公司工作的野口貴弘先生和他的太太奈央子。即使在貿易公司工作,充其量也只是上班族,能夠住進這種豪宅,實在太了不起了。一問之下,我才知道是野口先生的老家財力雄厚。

 

我以為小開(?)夫人和西崎相愛的故事,只是西崎的妄想,但得知杉下也認識野口夫妻,所以只好相信了。

 

杉下是去沖繩參加浮潛時,藉由將棋認識了野口夫妻。雖然她無緣結識阿拉伯富豪,但果真靠將棋認識了上流社會的人,人令人驚訝了。

 

有一次杉下不在家,奈央子上門找她時,和西崎相識。西崎嚷嚷著「邂逅了女神」這種莫名其妙的話,開始和她約會。但他們約會不超過五次,就被她老公察覺了異狀。

 

她老公就是壞國王。

 

聽杉下說,國王看似爽朗快活,其實是嫉妒心很強的人。國王聲稱自己關心不慎流產的太太,但那次之後,開始囚禁公主。

 

在二十一世紀這個時代,為了避免公主與其他男人接觸,國王居然沒收了她的手機、電腦和家用電話,還在門的外側裝了門鏈,在國王外出期間,公主無法踏出那道門一步。

 

聽西崎說,國王還對公主施暴。

 

即使果真如此,也是因他們外遇而起,他們有錯在先。西崎原本說服自己放棄公主,但在一牆之隔的家中聽到杉下和朋友聊起野口夫婦的事,坐立難安,最後向杉下坦承了和公主之間的關係,尋求她的協助。

 

他們計晝將公主從高塔中營救出來,但是,高塔戒備森嚴,大廳有櫃檯小姐和保全人員。聽杉下說,即使告訴櫃檯人員「要找奈央子」,在國王出門期間,櫃檯人員都不會幫她通報。只有國王在家的時候,才能上樓去他們家裡。這麼一來,想要營救公主也無計可施了。

 

就在這時,杉下從我口中得知「夏堤耶·廣田」外送到府服務的事。她向西崎提議,能不能妥善利用?於是,他們今天把我找來這裡。杉下從同學會那天開始就對我特別友善,原來是為了這個目的。

 

在我上次來這裡的三天后,接到了野口先生的預約電話,他說要預約二十二日,我吞吞吐吐地回答,那天已經有人預約了,他說是杉下介紹的。當他說要訂四人份時,我還納悶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什麼狗屁派對!

 

他們的確想慶祝通過第一次預審這件事,因為西崎覺得通過第一次預審,等於讓他重新認識到公主的存在意義。但是,這些都不關我的事。

 

 

 

「成瀨,真不好意思,拜託你了。」

 

看到杉下這麼拜託,我只能無奈地點頭。

 

西崎說:「我由衷地感謝你。」然後遞給我一張類似時間表的東西。原本的計畫是,他和我一起假裝是「夏堤耶·廣田」的服務生,當我在飯廳做準備工作時,他伺機把公主帶走。但是公主打電話給西崎,要求他假裝是花店店員上門,所以計畫變更了。

 

國王的家裡有一個隔音設備理想的書房,杉下在那裡和國王下棋牽制他,由西崎把公主帶走。

 

我的工作或許已經完成了,但為了以防萬一,要在西崎帶走公主後進一步牽制國王,以免國王追出去。或是當西崎失敗時,由我帶公主離開。

 

「啊?我帶她離開?」

 

我不需要做到這個地步吧?但西崎傲慢地把手放在我肩上說:「只是以防萬一。」我分不清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我協助他們做這件事不會惹麻煩嗎?

 

時間表上寫著「過吊橋計畫」,這根本就是B級喜劇嘛!的確,如果今天不開慶功宴,西崎以後恐怕很難再有機會為文學慶祝了。即使如此……

 

我真的要協助他們進行這件事嗎?這張時間表未免太粗糙了。

 

五點半,杉下進入高塔。

 

六點,西崎假裝是花店店員,帶公主離開。

 

七點,「夏堤耶·廣田」抵達。後續。

 

他們是認真的嗎?

 

「他訂了四人份的餐點,還有其他幫手嗎?」

 

「我們共同的朋友安藤會一起吃飯,但安藤不知情,和這個計畫無關。上次你不是說,你一個人外送時,最多只能送四人份嗎?一開始原本打算讓西崎偽裝成餐廳服務生,比起三個人吃飯,四個人有兩名服務生服務比較不會引起野口先生的懷疑,所以才決定邀安藤加入。」

 

杉下說明。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在上次就告訴我計畫的事?他們原本可能不打算讓我知道計畫的內容,況且,西崎已經不需要假扮成餐聽服務生了。但可能擔心只有他們兩個人不太可靠,所以才找看起來無害的我協助。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

 

別擔心,他欠我一分人情——也許杉下還這麼說。

 

「即使順利帶她離開了,你之後有什麼打算?要把她藏在這棟公寓裡嗎?」

 

「先把她帶來這裡,之後再和她商量要怎麼辦,也可以和她逃去一個陌生的城市。」

 

西崎說。他的話未免太天真了,生存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知道即使我對他這麼說,也沒有說服力。假設我是公主,即使被關在高塔上,如果前來營救的王子是這種貨色,我也絕對不會跟他走。

 

我更期待看到計畫成功後,王子和公主會有怎樣的結局。

 

當杉下再度低頭拜託,我答應協助後,西崎心情大好地回去了自己的房間。

 

「對不起。你別看西崎那樣,他是真心的,我也想救奈央子。真的很對不起。」

 

即使她這麼說,我仍然覺得是為了利用我在演戲。明知如此,我也不敢表現出強勢的態度。

 

「你不用道歉,聽起來很有趣。」

 

聽我這麼說,她開心地笑了。

 

收拾好碗筷後,我就無事可做,差不多該回去了。她不可能要求我留宿,不,應該更希望我早點離開吧!我無所事事地坐進暖爐桌時,她用馬克杯倒了兩杯咖啡走進房裡。我不敢告訴她冰箱裡有蛋糕。

 

她坐在我對面,因為我們伸直了腿,所以她的腳尖抵到了我的膝蓋。

 

「對不起,我家只有暖爐桌。把電火鍋收起來後,好像突然很冷。」

 

說著,她雙手捧起馬克杯取暖,「呼、呼」地對著杯子吹氣。雖然我對我們兩個人坐在這裡的理由還無法釋懷,但在寒冷的冬夜,有人和自己面對面坐在一起喝著熱咖啡的感覺還不壞。呼嘯的風吹得玻璃窗答答作響,窗簾被西崎拉開後,仍然敞開在那裡。

 

當年在小島上時,最難以想像的就是眼前的那片高樓。而且,東京鐵塔比島上最高的青景山更高。

 

不知道從最頂樓俯瞰地面是怎樣的感覺,會覺得自己擁有全世界嗎?但住在那棟房子裡的那對夫妻似乎並不幸福。

 

話說回來,即使樓層再高,我也感受不到大廈的價值。無論再怎麼寬敞,再怎麼美輪美奐,也只是空間而已。如果想要俯瞰美麗的夜景,只要去有展望台的高樓付一千圓門票就可以看到了。

 

我追求的是可以在地上紮根的地方,即使空間狹小也無妨。像「夏堤耶·廣田」那樣的、像「漣漪」那樣的,可以和心愛的人面對面共用幸福時光的空間。

 

我曾經希望一起共用這個空間的人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觸到。雖然這裡是破舊不堪的公寓,但仍然令人感到幸福無比。

 

抬頭一看,發現杉下也仰望著那片高樓。也許我們在想著同一件事。

 

「——吧?」

 

「啊?」

 

「你該不會覺得這樣就很幸福了吧?」

 

「那你呢?」

 

「我……還不滿意。以前在小島上時,覺得只要離開那裡,人生就會改變。只要離開那裡,我父親的情婦那些事就和我無關了。我不希望在一無所有的地方,不努力爭取幸福,卻假裝幸福,更不願意在那麼狹小的世界裡結束自己的人生。但為什麼大家可以過得這麼開心?我常常想不通,難道沒有人感到窒息嗎?我拚命尋找志同道合的人,直到遇見你之後,我才覺得終於找到了知音。」

 

 

 

「……我?」

 

的確,那時候,我們的想法相同。

 

「但是,你內心的想法並非僅此而已。當你目不轉睛地看著『漣漪』被火舌吞噬時,看起來好堅強,但又好脆弱。想到你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能付諸行動,就覺得自己也想一起被吞噬,所以我撒了謊,說你和我在一起。」

 

等一下。杉下真的以為是我縱火嗎?而且,她的語氣十分肯定。

 

「當初我去鎮公所拿獎學金的申請書,就是要給你的,因為你比我更不願意繼續留在那座島上,絕對會比我更加成功,放棄升學實在太可惜了。但是,我不知道拿給你的時候該說什麼,最後變成用那種方法交給你,真對不起。你一直為這件事耿耿於懷吧!我對我們都順利離開了小島感到滿意。然而,雖然離開了小島,但這棟公寓是怎麼回事?這種生活又是怎麼一回事?根本和在島上的時候沒什麼兩樣。因為我還是學生,所以拚命告訴自己沒關係。但是,如果有機會,我要向那些擁有我所沒有的東西的人展開反擊,我要以此作為跳板,讓自己爬得更高。」

 

她再度仰望著那片高樓,我也仰望著。

 

「你之前說你想離開小島,淹沒在人群中,但我認為你即使來到都市里,也不可能淹沒在人群中。這或許會讓你活得很累,可是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可以更上一層樓。你必須完成那個目標,然後才能由衷地感到喝咖啡是一種幸福。如果還沒有達到那個目標就說這種話,那只是藉口而已。我希望再一次見到那一天的你,然後,一直和你在一起。這件事不是為了協助西崎,而是為了你自己去做。」

 

的確,無論這個房間,還是我的公寓、日常生活,都不是以前在小島時所描繪的東京、所想像的都市。即使就這樣回小島上找一份工作,也只是回到以前的自己。

 

並不是離開島上就萬事大吉了,但是如果不離開小島,就無法瞭解這一點。帶我離開小島的她,想再度帶我前往另一個遙遠的地方,而且這一次,我們將並肩同行。

 

如果說,協助婚外情的私奔是慶典前的祭典,那不就代表是一場愉快的盛會嗎?

 

一月二十二日——我二十二歲生日那一天,終於到了採取行動的日子。這一天,我有一大半的時間都無所事事,直到下午三點之後才開始行動。出門前,我收到了杉下寄來的簡訊,但並不是為了叮嚀我有關計畫的事。

 

生日快樂。杉下在翌日早上才在冰箱裡發現了蛋糕,因為廣田先生在蛋糕上寫了HAPPY BIRTHDAY。她滿懷歉意地問我為什麼不早說,所幸並沒有因此造成尷尬的氣氛。

 

我想是因為我們都隱約覺得,未來的路還很長。

 

下午四點到餐廳後,我開始做外送的準備。很久沒有去第一次上門的客人家了,必須仔細確認地圖和停車場。「天空玫瑰花園」,從餐廳開車過去,二十分鐘就足夠了。看了地圖後,發現離杉下的公寓很近。

 

那天晚上,我以為西崎和杉下只是漠然地看著那一片高樓說那些話,但也許他們是看著我即將前往的大廈。

 

要去營救被壞國王囚禁在高塔里的可憐公主,是這樣嗎?

 

我把裝了菜肴的保溫容器放在餐廳的推車上,六點半離開了餐廳。

 

從大馬路駛入單行道後,很快就發現了我要找的大廈。前方有一道門,仿佛張開的血盆大口,那裡應該是住戶的地下停車場。訂購單的停車場欄內寫著:訪客用停車場在正門前。

 

我以前曾經去一位住大廈的客人家外送,結果住家和停車場離得很遠,之後,我就不太願意接大廈的單子,但這裡應該沒問題。我在離大門最近的車位停好車子,拿出摺疊式推車,慢慢把東西搬下來,接著又確認了時間。

 

六點四十八分,時間剛剛好。走過自動門後,立刻有一個像是飯店般的櫃檯。雖然是客人訂的餐,但還是無法直接送上樓。

 

我出示預訂單給櫃檯小姐看,請她幫我通報野口家。

 

杉下應該已經到了。不知道西崎怎麼樣?如果他已經牽著公主的手離開這裡,應該不可能這麼平靜。想到這點,我的心情不免沉重起來。

 

他們要求我拍下裝在門外的門鏈。一旦失敗了,如果對方報警而遭到訊問時,照片可以做為囚禁的證據。

 

我拿出放在餐廳制服白色上衣口袋裡的手機。在客人用餐前必須關掉手機,因為不能破壞客人的美好時光。

 

雖然暗自期待著可以收到杉下的簡訊,告訴我「西畸失敗,正常用餐」,這分期待卻落空了。在確認簡訊和來電記錄時,也可以聽到櫃檯小姐手上話筒中傳來的電話鈴聲,她掛上了電話。難道規定鈴聲響二、三十次後,如果住戶還不接,就要先掛掉嗎?

 

「等一下再幫你通報。」

 

這怎麼行?沒有人接電話是怎麼回事?

 

難道西崎的作戰成功,已經帶走公主,國王和杉下仍然在書房裡下將棋嗎?果真如此的話就該三呼萬歲了。但如果他正想把公主帶走時被國王發現,雙方大打出手……杉下沒事吧?

 

正當我感到不安時,隱約聽到的電話鈴聲斷了。「誰啊?」電話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又聽到他說「取消」。是國王的聲音嗎?不,似乎更像西崎。總之,現在根本無暇吃飯,但樓上到底是什麼狀況?

 

我請櫃檯小姐再幫我通報一次。這一次很快就接通了,但櫃檯小姐把話筒遞給我。怎麼回事?我納悶地接過電話。

 

「成瀨,是你吧?救救我!」

 

是杉下的聲音。我把話筒丟在櫃檯就沖向電梯。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

 

來到野口家門前,在按門鈴的同時,我另一隻手已經先握住門把。門沒鎖,我打開幾公分後頓了一下,然後焦急地把門完全打開,看到紅玫瑰花掉了一地。

 

 

 

發生了什麼事?我看著被踩爛的花束,杉下從靠門的房間走了出來。

 

「成瀨……出事了。」

 

她低吟後,又走回去剛才的房間。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跟著杉下走了進去,發現西崎站在房間深處,他的腳下躺著兩個人——

 

趴在地上的那個人是野口先生嗎?後方仰躺在地上的是奈央子嗎?他們死了嗎?野口先生的後腦勺流著血,有一個銀燭臺倒在他腳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計畫失敗了。」西崎無力地說。

 

「對不起。」杉下小聲地嘀咕。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望著杉下。她說:「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裡面的隔音書房裡。」她帶我和西崎到了書房外,輪流走進書房,確認完全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之後,西崎告訴我們他進門後的情況。

 

雖說那個暴力老公突然撲了上來,但最後死了兩個人,而且,其中一個人還是死於西崎之手。如果這樣報警,說出真相,不會有問題嗎?

 

我們三個人計畫帶奈央子離開這裡,卻沒有想過萬一發生最糟糕的情況該怎麼辦——這樣行得通嗎?絕對不能提「計畫」這兩個字。

 

「就如實說出發生的事,但不能提我們三個人事先計畫好了。我們只是偶然在這裡遇到。我和杉下自從同學會後,就沒有再見過面。我第一次見到西崎。杉下不知道西崎認識奈央子,只是提議今天的餐會,受到邀請而已。西崎獨自計畫帶奈央子離開這裡——沒問題嗎?」

 

他們兩個人點頭。只要咬住這一點,其他部分就實話實說。

 

再度確認後,我報了警。

 

不可思議的是,我們三個人的證詞沒有任何出入。

 

報警後,有一個姓安藤的傢伙出現了,但員警幾乎也在同時現身。結果,我和安藤沒有說到一句話,幸好他並沒有參與這個計畫。

 

西崎被判刑之後,我和杉下沒有單獨見過面。

 

這時,我似乎才終於體會到她在火災後刻意避開我的原因。我太愚蠢了,四年多來,一直以為她是為獎學金的事懷恨在心。她才不是這麼小心眼的人。

 

她刻意避開我,是為了避免周圍的人認為她為了袒護我而說謊。當我眼睜睜地看著心中重要的地方付之一炬時,不知道她是怎麼看我的,但我相信那個時候,她對我有一點點動心。

 

我希望她按四次自動鉛筆想要說的是「我喜歡你」,這樣就足夠了。

 

十年後——

 

在十年前的事件中,我的確說了謊。除了和西崎、杉下串通的事以外,我在另外兩件事上也說了謊。第一件事,是我來到野口家門前時,門的外側用門鏈鎖住了。

 

另一件事不算說謊,我只是沒有講出來。

 

這只是我的臆測。野口先生倒在地上時,他身旁的確有一個沾滿鮮血的燭臺。西崎說,他用燭臺打了野口的後腦勺,警方也沒有懷疑,但是……

 

西崎殺了一個人,但法官對他的量刑比原先想像的更輕,也許要歸功於那個傢伙——在命案那天最後現身的安藤為西崎積極奔走。

 

西崎身上有無數年幼時遭到虐待的疤痕,最嚴重的是燙傷疤痕。我覺得和西崎寫的〈灼熱烏〉不謀而合,於是,我打開了西崎送我的稿子。

 

我在讀的時候,當然不會膚淺地認為小說的主人翁完全等同于作者,也不覺得所有內容都在寫西崎,只是有一部分是他的寫照。從這微乎其微的部分推測,西崎對火極其害怕,因此看到瓦斯爐上在煮洋芋燉肉,就立刻逃走。所以,他對蠟燭應該也有相同的恐懼,更何況是放在銀燭臺上的蠟燭。

 

雖說是一時衝動,但內心有這種恐懼的人會拿起燭臺嗎?如果我沒記錯,同一個地方還放了一個形狀相同的銀花瓶,照理說,他不是應該拿花瓶嗎?

 

若果真如此,那是誰拿起了燭臺。是奈央子嗎?

 

當野口先生撲向西崎時,奈央子對著他的後腦勺敲下致命一擊。而在那之後,又是誰殺了奈央子?西崎嗎?如果只有他們三個人,當然順理成章,問題是杉下也在場。

 

我一直都在書房裡。報警之前,她還帶我們去看了書房,但她為什麼沒有牽制野口先生?書房裡將棋盤上的棋子位置,和她在同學會那天交給我的便條紙上所寫的棋譜完全相同。既然她一開始就知道如何反敗為勝,應該可以控制局面。

 

她真的一直在書房裡嗎?

 

如果我問她,她會實話實說嗎?

 

假設她當時說了謊,顯然和火災那時不同,並不是為了保護我。那麼,她是為了誰?做了什麼?又隱瞞了什麼?

 

我不敢直接問她,決定先問其他人。我的這種態度也許和以前一樣窩囊。

 

好不容易開了一家小餐廳,相隔十年,有能力邀她來吃飯,卻是這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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