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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趕出那裡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喜歡從面向南側的大窗戶眺望大海。也許對我來說,眺望浮著無數小島的平靜碧海,就像呼吸那麼自然。

所以,無法繼續呼吸的我幾乎要崩潰了。

我從小在小島上長大,在那天之前、在被趕出「城堡」之前,我的人生宛如小島周圍的大海般平靜。

外公、外婆在海岸旁建造的那棟洋房,無論牆壁還是屋頂都是白色,以前,島上的人都稱之為「白城」。母親是獨生女,再加上她長得美,所以大家都稱她「白城公主」,聽說島上的人都很愛她。公主長大之後,和一個來自島外、在公主父親的建築公司任職、工作能力很強的精悍王子結了婚。不久,當公主的父母因病雙雙過世後,他們生下一男一女,過了十七年幸福快樂的生活。公主的女兒和兒子也很快樂。

我身為公主的女兒,雖然外型和母親相像,但完全沒有公主味。母親常說:「希美缺乏亮麗的光彩,這樣怎麼可能遇到優秀的另一半?」我並不是故意讓自己不引人注目,只是比起在眾人矚目下笑容可掬,我更喜歡一個人躲在角落發呆。

我才不要那種吸引男人目光的亮麗色彩。相反地,我認為在維持身而為人的最低限度生活時,這是最先必須丟棄的東西。

所謂「前兆」,就是事情發生之前發出預告的一些小細節,但總要到事情發生之後,而且往往是很久以後,才會發現原來那是前兆:啊,我想到了,難怪那天西方的天空一片鮮紅,難怪平時很乖的小狗似乎在害怕什麼似的狂吠不已,難怪那天氣色特別差,難怪,難怪,難怪——

不景氣的情況席捲了整座小島,公司幾乎已經沒什麼業務了,父親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的次數卻越來越多。他開始推說太累了,不吃母親做的那些即使昧著良心也不會說好吃的菜。在他生日的時候,全家隆重地為他慶生,他卻無法感到快樂。

雖然即使發現了前兆,恐怕也無法阻止任何事的發生,但至少可以作好心理準備。然而,那一天卻突然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高二的秋天,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週六午後,我上午去學校參加模擬考後回到家,發現母親靠在大門走廊的柱子上,抖著肩膀放聲大哭。母親個性溫柔,臉上總是帶著燦爛的笑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正打算叫她時,屋內傳來弟弟的吼叫聲:「這是要幹嘛?」我慌忙沖進屋裡,發現我的書桌擋住了一半的門。我的書桌怎麼會在這裡?而且上面還放著書,抽屜裡的小東西也還沒有拿出來。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抱著大紙箱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從沒有封好的紙箱內,露出了我讀小學時,聖誕老人送我的絨毛熊娃娃。為什麼把我房間裡的東西搬出來?那個男人穿著工作服,我最先想到可能要裝修。但如果是裝修,情況似乎不太對勁。

「你自己滾出去就好了!」

二樓傳來洋介的聲音,隨即一陣咚咚咚的巨響,洋介從樓梯上滾了下來。我跑向洋介,抬頭看著樓梯,發現父親站在那裡看著我們。

「……你對爸爸做了什麼?」

「姊姊,他瘋了。」

洋介痛得扭曲著臉說。在此之前,父親從來沒有動手打過我們。父親個性開朗,像一棵大樹一樣保護我們,無論遇到什麼事,都可以一笑置之。昨晚,我們也一如往常地一家四口坐在餐桌旁吃飯,現在他卻把弟弟從樓梯上推下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走上樓梯,父親對我說:

「趕快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我房間裡的物品都裝在紙箱內,胡亂地丟在走廊上,讓人驚訝那個三坪大的房裡原來放了那麼多東西。我走進清空的房間,發現一個女人背對著我站在那裡。這個陌生女人身材高高瘦瘦的,一頭飄逸長髮,年齡介於我和母親之間。她感受著從窗戶吹進來的海風,「嗯~」地伸了一個懶腰,轉過頭。

「對不起,從今天開始,這裡就是我的房間。原本覺得好像在趕你走,心裡有點過意不去,但沒想到這裡的景色比我想像中更美,所以我就不客氣了。」

你的房間?這個女人在說什麼?我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發現窗邊放了一個漂亮的大梳粧檯,木框上雕刻著百合花紋,一看就知道很昂貴,和這個房間,不,和這個家很相稱,雖然是全新的梳粧檯,但好像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這裡。梳粧檯上放了一個細頸銀花瓶,不知道是要用來插花,還是和梳粧檯一起訂購的,只是暫時放在那裡而已。細頸花瓶上也有精細的雕刻,我默默地站在那裡,父親走了進來。

「從今天開始,我要和她一起生活。」

房內只有三個人,父親的聲音冷冷地將我拒之門外。他繼續流暢地說了下去,想必已經對母親和弟弟說過相同的話。

我決定要自由地生活。我賺的錢,我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吃我想吃的東西,和我愛的女人一起住在這個家裡。這十七年來,我為了你們忍耐、克制了自己的欲望,但是,一切都到今天為止。我們家的男人都很短命,沒有人活過五十歲,我老爸活到四十八歲,我爺爺三十八歲就死了。你們之前幫我過生日應該知道,我上個月四十七歲了,所以,我重新思考了我的人生。人生五十年,我最多只能活三年,我要繼續過這樣的日子嗎?我入贅進來這個家,為了重整即將倒閉的建築公司,不辭辛勞地努力工作。我已經對得起這個家了,有權利為自己活這最後三年,所以我把有必要和不必要的東西分開了。也許身為父母,即使犧牲自己的人生,也要讓兒女幸福,但是我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這麼想。我希望自己幸福。希美,我並不是覺得你和洋介不可愛了,不過只要有你們在,我就必須有所犧牲,所以在變成那樣之前,只好請你們離開。

如果父親那時候患了不治之症,或許我會覺得他這番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他非但沒有得大病,甚至沒有看過他感冒,他說這些太莫名其妙了。父親的曾祖父死于戰爭,祖父死于車禍,都不是死於遺傳性疾病,他卻說自己只剩三年的壽命。「你滾就好了!」

洋介不知道什麼時候上樓來了。他跳到父親身後,從背後架住他的身體,但是像母親般細瘦的洋介,當然打不過在工地現場磨練多年的父親,父親轉眼之間就把洋介按倒在地,騎在他身上,拳頭猛捶洋介的臉。

不要!我想大叫,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既然覺得自己會死,那今天就去死啊!」

洋介嘴角流著血,用盡渾身力氣大叫。父親對著他的臉又揮了一拳,他怎麼能夠毫不猶豫地毆打自己的兒子?

「不要!」

這次,我終於叫了出來。我求助地看著那個女人,她若無其事地望著窗外,舒服地感受著海風。

「……去死啊。」

洋介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父親再度舉起手。

「不要!」

洋介會被打死!我沖向梳粧檯,拿起花瓶高舉起來,用力砸了下去。

是因為看了西崎的短篇小說,才會喚醒這些早已燃燒殆盡的記憶嗎?〈灼熱鳥〉——乍看標題,還以為是科幻故事,原本帶著好奇的心情,想一探擁有那張俊俏臉蛋的人腦海裡是怎樣的世界,沒想到內容這麼沉重。

然而,並不是每個人讀了都會感到沉重。不知道是因為寫得不夠深入或表現手法太誇張了,我不是評論家,所以說不清楚,但那些過著幸福生活的人可能只覺得「有點怪怪的」。像安藤那種積極樂觀的人讀了或許會覺得無聊透頂,看到一半就不想繼續看下去了。

嘴裡有一種沙沙的感覺,我只看了四分之一就不再繼續看了,因為我有一種預感,故事的空氣將為已經埋葬的記憶提供氧氣,會突然冒出熊熊大火。

作品中,那個在窗邊仰望天空的女人讓我聯想到那個女人。你知道我如果有來生,想變成什麼嗎?她轉過頭,膚色黝黑的男人——父親露出潔白的牙齒回答說:「你想要當鳥吧?」

那種女人怎麼可能想要當鳥?那種活得自由任性的女人,只因為想住在海邊,就挖空心思逮到了島上的有錢人,即使對方已有妻兒,她仍然帶著一副「與我無關」的表情侵門踏戶,站在窗邊吹海風。那種人即使有來生,仍然想要當人,當一個貪婪的女人。

真希望和作品中的那對男女一樣,父親也遭遇淒慘的命運,然後乾脆早日去地獄報到,因為他上個月滿五十歲了,已經活夠了吧!

——慘了!快溢出來了。我慌忙關上瓦斯爐。

收起〈灼熱鳥〉之後,我突然很想煮菜,拿出冰箱裡所有的食材做了洋芋燉肉。做的量是平時的三倍,即使分一半給房東爺爺,剩下的也要連續吃三天,而且三餐都得吃這道菜了。對了,再分一點給安藤和西崎,上次颱風時,他們吃得津津有味,我也有足夠的保鮮盒。

我把剛做好的洋芋燉肉分裝在保鮮盒內,先去位於一樓最裡面那一間的房東爺爺家。下午三點,他可能會拉住我下一盤棋,但我今天不想下棋。我敲了敲門,沒想到是西畸出來應門。

「爺爺,有女生送東西給你吃,真羡慕。」

他看著我手上的透明保鮮盒,走出狹小的玄關,按住門,示意我進去。

「原來是洋芋燉肉,沒我的份嗎?」

如果在那天之前,看到這麼帥的人露出迷人的笑容對我說這種話,即使原先沒有為他準備,我可能也會趕緊回家做給他,也可能直接把手上的保鮮盒交給他。

我從來不渴望別人愛我,也絕對不為了討好他人而努力。

因為我深刻瞭解到,這是多麼愚蠢的行為。

「也有你的份,但如果爺爺要找我下棋,可能晚一點才能拿給你。」

「沒關係,沒關係,你來好好安慰一下爺爺。」

西崎說著走回房間。好好安慰?我納悶地走進屋裡,發現矮桌旁放了一個用和紙包裝的知名和果子店禮盒。

那些人又來了嗎?

「每次都讓你擔心。你要不要把這些點心帶回去吃?」

這位八十多歲的房東爺爺喜歡做木工,每週去三次走路單程要將近一個小時的居家修繕量販店。身體硬朗的房東爺爺正駝著背坐在矮桌前。

「他們又叫你賣掉這裡嗎?」

兩個星期前,我送菜給房東爺爺時,得知開發業者打算購買這附近的土地,打造一個具有完整城市機能的大型建案「小東京」(暫名)。爺爺還給我看了附有完成構想圖的彩色DM。這個附有醫院、購物中心、健身房和餐廳的未來型建案還有專門的設施,提供照顧老人和育兒服務。

離地三百公尺的夢想城。只要賣了這裡,爺爺到死之前,都可以住在這座夢想城內。既然有人照顧,對無依無靠的爺爺來說不是該高呼萬歲嗎?爺爺卻說,這種建案蓋在其他地方就好。

他要在從小生長、保護了一輩子的「野原莊」結束這一生。

我能夠理解他的心情。就好像認為如果無法奪回重要的地方,乾脆讓它付之一炬的心情。並不是只有〈灼熱鳥〉令我回想起那一天。

「他們沒有威脅你吧?」

「目前並不是只有我不肯點頭,前面那棟『綠大樓』的房東也表示反對。那個房東是很有名的有錢人,如果他還沒有點頭答應,開發業者應該不可能來硬的,不過,也沒有人能保證。」

「為了思考作戰方案,我們來下一盤棋吧?」

「作戰?」

「我們努力看看嘛!我的高中老師曾說,下將棋對未來有幫助,比方說和有錢人交朋友之類的,天無絕人之路。」

雖然我沒有百分之百相信老師的話,但如果我沒有對將棋產生興趣,就不可能和成瀨建立交情。因為他的關係,稍微帶走了那些地獄般的記憶,但也只持續了兩年而已。

我要去告老爸!洋介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上,但在他臉上的瘀青消失後,甚至不知道該告父親犯了什麼罪。首先,父親和母親並沒有離婚,每個月也會在母親的帳戶中匯二十萬做為我們的生活費。雖然他把我們掃地出門,伹也提供了我們住的地方。

在通往島上最高那座青景山山頂的散步道途中,從岔路走沒幾步,有一棟老舊的房子。

去青景山遠足的小學生都會指著那棟藤蔓纏繞的破房子,說它是「鬼屋」。我和洋介以前也都叫它鬼屋,我們也相信這裡會有鬼出沒的傳聞,卻作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住進這棟房子。

「他們應該住這裡。那棟房子不是外公、外婆蓋的嗎?那不就是老媽的?」

我也這麼認為。但是在外公死後,公司和房子都轉入了父親的名下,並不是父親偷偷轉移的,而是母親遵照外公的遺囑辦理。他們應該都沒有想到會發生今天這樣的結果。不離婚是最卑鄙的做法。我們最慘的不過就是住那棟「鬼屋」而已,所以用地獄來形容或許有點誇張。島上人口不多,單親家庭卻不少,也有很多人每個月的生活費還不到二十萬。

但是,在那樣的家庭,做母親的通常都會拚命工作。

當我熬夜看書到天亮,打開窗戶透氣時,和送報的阿姨視線交會。我覺得她很面熟,仔細一想,才發現之前我們全家一起去「漣漪」吃飯時,她是那裡的服務生。她的孩子還沒有上小學,丈夫就病故了。母親在那個阿姨背影消失前嘀咕說:「真可憐。」我心跳加速,擔心會被那個阿姨聽到。當時,我只覺得那個阿姨從早工作到晚很辛苦,但當自己周遭的情況改變時,每次在街上遇到就會發自內心地尊敬她,覺得她很了不起。

如果母親能夠有一半像她,不知道該有多好……

當我們被趕出家門,一踏進這棟破房子時,母親就昏倒了。對公主來說,這樣的打擊太大了。破房子裡有四個房間,除了每個人都有一間自己的臥室之外,還有一個客廳。我和洋介先從母親的房間開始打掃。

也許當初這麼做是錯誤的決定。應該讓她無力的雙手拿起抹布,清掃自己睡覺的地方,讓她瞭解到即使再痛苦,這就是現實,如果要恨,就去恨自己的丈夫。公主躺在地上,遲遲不願起身。她整天無所事事,呆呆地看著窗邊流淚。因為她的關係,完全不會下廚的我在短短一個月內就廚藝精進,連一些簡單的敲敲打打都難不倒我。

我和洋介一起粉刷了家裡的牆壁、修理屋頂,割了院子裡的雜草,也慢慢接受了現實。我們毫不排斥父親匯給我們的錢,還計畫下個月匯錢來時,要稍微奢侈一下,來吃壽喜燒。

等到下個月的匯款日,我放學回家後,從母親的床頭抽屜裡拿出存摺和提款卡去領錢時,螢幕上顯示餘額不足。父親還沒有匯錢嗎?但我只領三萬圓,上個月的餘額應該高於這個金額。當補摺機帶著空虛的聲音吐出存摺時,我拿起來一看,頓時懷疑自己看錯了。今天匯入的二十萬圓和上個月的餘額四萬圓,都在今日提領一空了。

我慌忙回家向母親確認,她事不關己地說:

「因為我的化妝品用完了。」

她每天都躺在床上,但沒有一天不化妝。由於她總是在早餐前就化好妝,很少看到她沒化妝的樣子,所以始終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我現在才發現,她的化妝必須付出金錢的代價。母親房間裡的梳粧檯是她從城堡帶過來的嫁妝,上面放了七瓶嶄新的化妝品。她似乎打電話到之前常去的那家店,請人送貨上門。我拿起每一瓶,仔細確認瓶子上的標價,看到有一瓶精華液要價五萬圓,我差一點瘋了。

「為什麼買這麼貴的?」

「因為我一直都用這種,突然換化妝品對皮膚不好。」

「但是,你怎麼可以把所有的錢都拿去買化妝品?連買米的錢都沒有了,這個月要吃什麼?」

「反正不是經常有人送食物上門嗎?那些人總是硬要送上門……」

那是因為雖然父親繼承的那家建築公司不大,但畢竟是老闆,那些喜歡釣魚的員工會送魚上門,或是分一點老家種的蔬菜,逢年過節時,我們也會收到火腿或點心禮盒。但那是住在城堡時的往事,不會有人特地來「鬼屋」送東西給被趕出門的公主。

雖然母親才是在這裡土生土長的人,但住在城堡的時候就幾乎沒有朋友上門找她。那些圍著公主打轉的到底都是些什麼人?

「這瓶精華液還沒有開封,是商店街那家『上田沙龍』吧?我去退給他們。」

「不要!」

母親跳下床,從我手上搶過精華液。

「如果我變醜了,阿晉就會討厭我!」

「不管他討不討厭你,我們都已經被他趕出來了。」

「那是因為阿晉覺得不需要你們,他總不能只把兩個孩子趕出門,所以才讓我和你們一起住。」

「那你認為那個女人又是怎麼回事?」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那個女人只是傭人,所以阿晉到現在還沒有和我離婚,總之只要你們離開這座島,他就會叫我回去那個家,我可不能讓自己到時候變醜。」

母親好像被附身般打開瓶蓋,噗滋噗滋地按了一堆精華液在手心,擦在已經化了妝的臉上。她不顧畫得漂漂亮亮的臉被她弄花了,仍然不停地擦,不停地擦——

那天就是地獄的開始。

和房東爺爺下完一盤棋後,我送洋芋燉肉到西崎家裡,他問我要不要進屋坐坐。我有點猶豫,覺得不該毫無防備地單獨走進男生家裡,但覺得西崎應該沒問題。他即使有五個女朋友也不足為奇。

當我進屋後,他說:「你難得來,我們一起吃吧!」從冰箱裡拿出了紙盒裝的白葡萄酒,但杯子、筷子和碗盤只有一人份,於是,我回自己的房間拿了餐具過來。我在學校時,有一起聊天、喝咖啡的朋友,但沒有互相串門子的朋友,因為我覺得要根據每個人不同的家庭狀況,改變和他們相處的態度很麻煩,不過即使如此,我家裡也不會只有一人份的碗筷,雖然我是因為洋介暑假時來找我而買的。難道西崎比我更沒人緣嗎?他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嗎?

但是颱風那天晚上,他給人感覺很擅長交際。現在回想起來,雖然我們坐在一起吃洋芋燉肉,但連同上次他拿稿子給我在內,我們聊天的次數差不多只有三次而已。可是,為什麼我覺得他好像親戚的大哥哥?

「西崎,我看你只吃肉,不要把馬鈴薯留下來。」

說完這句話,我突然發現,西崎白淨細瘦的感覺和洋介很像。臉蛋當然是西畸英俊多了,但個子、髮型和背影都很相像。

「雖然不值得自誇,但你別看我這樣,我吃東西向來都吃得精光。只是為了以防萬一,我都先吃喜歡吃的。」

西崎說完,突然改變了話題。

「你覺得『野原莊』如果被拆除的話會怎麼樣?」

西崎說。因為他讀法學院,所以房東爺爺和他討論了可以保住公寓的方法。我這才想起,他讀的不是文學院,而是法學院。

「既然爺爺說不想賣,真希望可以幫他想想辦法。」

「我也一樣。對我來說,沒有比這裡更舒適的地方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輩子在這裡寫小說。現在那些業者還會帶著伴手禮客客氣氣地上門,爺爺說不願意,他們就乖乖走人,但我想這種情況應該不會持續太久。問題在於以後該怎麼辦。」

「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綠大樓』的房東也反對,所以那些業者不敢造次,那就讓『綠大樓』的房東一直反對下去。『綠大樓』的土地比這裡更大,但不曉得他們為什麼不同意改建。」

「聽說是有錢人的節稅對策,如果可以知道那個房東的動向就好了。」

「對了,可以和他們交朋友啊!可以打電話說,我們聯手反對。」

「會不會反而引起懷疑?」

「那就利用偶然的機會和他們交朋友,將棋搞不好可以派上用場。」

「難道要突然打電話問對方要不要下將棋?」

「我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思考結識有錢人的各種方法,當然,我的主要目標是鎖定阿拉伯石油王。混進豪華遊輪的派對當服務生怎麼樣?不過,即使靠這種方式結識對方,也很難保持平等的關係。後來,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則有趣的報導——」

那個專欄專門討論支援發展中國家的方法,日本的有錢人都是提供金援,但歐美國家的有錢人都是提供勞力支援。其中有一篇文章提到,一個日本年輕人參加非洲沙漠植林的公益團體時,得知一起種樹、一起喝自己動手煮的湯的,是世界知名食品公司的董事長夫婦,不禁驚訝不已,感動莫名。即使過了十年,那個年輕人和那對董事長夫婦仍然是朋友。

「要不要參加公益活動?這麼一來,小老百姓和有錢人也可以在平等的狀況下交朋友。」

我半開玩笑地說。雖然我很希望能為房東爺爺守住這個對他來說充滿回憶的地方,但我沒有義務非要為他做什麼,況且,如果賣掉這棟舊公寓,可以住進以後建造的豪宅,有時候固然會感到惆悵,但並不至於是太大的不幸。因為像房東爺爺這種年紀的人應該很清楚,衣食不缺是最大的幸福。

值得慶倖的是,父親和把我們趕出門之前一樣,繼續從他的帳戶自動扣繳學費。水電瓦斯費和電話費即使遲繳一個月也不會立刻斷水斷電,可以等到下個月再繳,但問題是吃飯的錢。我和洋介身上所有的錢不到三幹圓,再加上還要買日用品,根本不可能靠這些錢撐一個月。

「我去拜託老爸。」

雖然很不願意向老爸低頭,但他對趕我們出來心有愧疚,應該會拿出一萬圓吧!我帶著這種天真的想法送洋介出門,一個小時後,洋介帶著和被趕出來那天相同的新瘀青回來了。

「他說,不要把他牽扯進來。」

看到洋介帶著哭笑不得的表情揮著空空的手,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我抓緊所剩不多的零錢,帶他走去散步道入口的涼亭,買了糖分最高的歐蕾咖啡給他喝。

當我望向大海時,發現雖然同樣是瀨戶內海,但是在這裡和在城堡窗戶所看到的景色不一樣。在位於海拔幾乎是零公尺的城堡二樓窗戶所看到的大海,被很多突起的小島擋住了地平線,但在這裡,可以看到那些小島後方的一片大海。原來,站在兩百公尺的高度,所看到的景象就如此大不相同。

以前住在城堡裡時,我一直認為即使去島外讀大學,以後也要回來工作,一輩子住在這裡。但是,在這裡望見城堡所看不到的地平線時,我希望可以看到更遠的地方。

當我將視線從遠方的地平線移回小島的海岸時,發現城堡的屋頂出現在視野一角。原本以為被趕到了離城堡很遠的地方,沒想到從這裡就可以看見……

「明天我去拜託一下,爸爸應該不至於對女生動手。如果他打我,我會向他索取賠償費。」

「姊姊,那你也要多增加一點體力。」

洋介把喝到一半的罐裝咖啡遞給我。其實,我喜歡不加糖,不加牛奶的咖啡,但甜味在嘴裡擴散時,會覺得為全身補充了能量。

第二天,我放學後直接去了城堡,出來應門的是那個女人。她說,爸爸今天一大早就去本島出差了,今天晚上不回家。難道我要苦求這個女人?還是改天再來吧!我正在猶豫時,女人面帶微笑地說:

「你是不是來借伙食費的?昨天你弟弟來借錢,所以我知道這件事。阿晉剛認識我的時候就一直怨歎,你媽花錢如流水,整天無所事事,卻只知道花錢。你們也真可憐,和這種媽媽一起被掃地出門了。我也覺得對你們很不好意思,甚至覺得可以偷偷塞錢給你,不過,你——之前幹的好事也太過分了。

我之前幹的好事——為了救洋介,我在情急之下舉起花瓶,對著梳粧檯的鏡子用力砸了下去,鏡子發出巨響碎落一地,父親準備揮向洋介的手停了下來。前一刻還事不關己地望著窗外的女人猛然回頭,「啊!」地發出一聲慘叫。

看到他們兩人因為憤怒漸漸脹紅了臉,我拿起一塊像刀子一樣細長形的玻璃。

「洋介,快逃,他們不是人,不管說什麼都沒有用。就讓這兩個妖怪相親相愛地住在這裡吧!我們會離開,但在我整理東西時,你們不要出現在我的視野內!」

我揮動玻璃,把父親和那個女人趕了出去。

「你知道那個梳粧檯要多少錢嗎?在你要求伙食費之前,先賠我梳粧檯吧!但是,如果你們就這樣餓死,我們會被人家說閒話。這麼辦吧,你每天這個時候來拿飯菜。我不能給你錢,伹你可以每天來拿。我會幫你們做便當,我很擅長下廚。不過,你也要展現誠意,每次都要跪著哀求我,求求我賞賜你們,這樣就夠了。啊,我真是大好人。」

要我跪著向你哀求,還不如要我死。我很想這麼對她說,但我不能讓洋介餓死。反正,這種情況不會持續一輩子。對了,我可以去打工,只要在找到工作之前委屈自己幾次就好。跪地只是一個動作而已。走路、奔跑、坐下、跪地。

「既然你答應了,那現在馬上試試看。因為我猜到你們今天還會來,所以特地多做了一點飯。」

城堡的玄關鋪著大理石,沒想到這個女人很賢慧,打掃得一塵不染,也沒有一粒沙子,即使直接跪在地上,膝蓋和小腿也不會疼痛。我緩緩跪坐在地上,低下頭小聲地說:

「拜託你。」

「拜託我什麼?」

啊?我抬起頭,女人露出得意的笑容說:「把話說清楚啊!」

「請你給我們食物。」

說著,我把頭拚命壓低,幾乎碰到了地面。如果不咬緊牙關,眼淚就會流下來。我拚命咬著牙,仿佛突然聽到「卡」的一聲,好像海沙被塞進了嘴裡。我必須把腦袋放空,才能消除這種感覺。

「杉下,你想不想保護珊瑚?」

自從修屋頂後,我經常把做太多的菜分送給安藤和西崎。當我拿洋芋沙拉去西崎家時,他像往常一樣邀我一起喝酒,他拿出盤子時,突然這麼問我。

如果想保護珊瑚,必須要有浮潛的執照。

我想起當初因為想清洗窗戶去清潔公司打工,卻因為我是女生而遭到回絕,令我很失望時,公司曾經建議我可以去考浮潛執照,加入清掃海洋的行列。公司會提供補助金,聽起來也很有趣,所以我有一點動心,沒想到十足宅男的西崎居然會邀我浮潛。

「西崎,你對浮潛有興趣嗎?」

「我才沒有興趣,但是你想要結交的朋友很有興趣。」

聽西崎說,我想結交的朋友——「綠大樓」房東的長子加入了保護珊瑚的公益團體。

「你整天都窩在家裡,是從哪裡聽來這個消息的?」

「我的稿子雖然是手寫的,但並不代表我不會用電腦。或許你以為那些人都很低調,但有些具有社會地位的人,喜歡公開自己的真實姓名表達意見,尤其很熱中於公益活動。話說回來,他們捐款只是為了避稅。」

西崎說著,把在網路上查到的「綠大樓」房東相關的列印資料遞給我。房東名叫野口喜一郎,不知道是否因為年齡的關係,所談的幾乎都是工作,但他兒子聊了不少私人的事。優秀的人似乎都會參加很多活動,他也參加了各式各樣的團體,從高爾夫俱樂部、騎馬俱樂部、雪茄會這些好像大人的社團活動,到為發展中國家建造小學、在沙漠種樹、保護珊瑚等公益活動都有。

「雖然沒有將棋俱樂部有點可惜,不過我想起上次聽你說,在你打工的地方可以考到浮潛執照。要加入這個珊瑚保育團體還必須有推薦信,你打工的那家公司也贊助這個活動,應該可以靠關係加入吧?」

「聽起來很有意思,我覺得這個方法應該可行,那我先去考執照。西畸,你要去哪裡考執照?」

「我才不去考,更何況我討厭大海。」

「只有我一個人而已嗎?」

「你可以找安藤一起去。他現在對將棋也很投入,如果他有興趣的話,一定會二話不說地答應。乾脆請安藤一起加入這個計畫,他很聰明,搞不好可以用更簡單的方法解決問題。」

「他知道有人逼房東爺爺賣房子,之前還說,真希望有什麼方法可以解決。但是,我不想把安藤捲進來。」

雖然我不知道安藤在追求什麼,但我明白他追求的是遠大的目標,我不想妨礙他的前途。

「這個叫野口貴弘的人在一家和世界打交道的大公司工作,這不也是安藤的目標嗎?」

「那我邀安藤一起加入,但不告訴他真正的目的。」

「沒想到你這麼為安藤著想,你喜歡他嗎?」

「西崎,你的頭腦太簡單了,我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我希望自己很堅強,不依靠任何人生存。」

「杉下,你已經夠堅強了。你從不蹺課,打工也很賣力,充滿了生命力。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你不需要文學的世界。」

為什麼突然提到文學?雖然我勉強看完了〈灼熱鳥〉,但因為不想和他分享感想,所以我謊稱還沒看完。難道他為這件事耿耿於懷嗎?我只是無暇進入虛構的世界,看書不能填飽肚子。即使眼前的書堆積如山,也無法滿足我的心靈,我更希望冰箱裡有足夠的食物。

我說要去打工,洋介也說要去打工。但是,島上連便利商店也沒有,沒有地方願意雇用中學生或高中生,唯一的工作就是送報。很幸運的是,送報工作剛好有空缺,對方要求我第二天去工作,沒想到——

「不要去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杉下家的孩子居然去送報,我和阿晉的臉要往哪裡放?」

母親說完,氣急敗壞地打電話去派報社回絕了,說家裡根本不需要為錢的事發愁,小孩子不懂事,想要出去打工賺錢,早日獨立,真傷腦筋。我真想問她,你知道你剛才吃下肚的糖醋排骨是怎麼來的嗎?

我沒有告訴洋介我每天都必須下跪。如果他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說:「我情願餓死。」也不願意碰我帶回來的食物。我只告訴洋介,那個女人心地不錯,對於把我們趕出去這件事感到愧疚,又怕拿錢給我們,被爸爸知道會生氣,所以叫我把這些飯菜帶回來。

即使如此,洋介一開始也不想動筷子,說才不要吃那種女人做的菜,但最後還是敵不過饑餓。而且更氣人的是,那個女人做的菜美味可口。她的五宮輪廓很深,看起來很妖媚,但她幾乎不化妝,衣著也很簡單。如果她是親戚的阿姨,搞不好我會喜歡她。

但是,女人始終不原諒我砸毀了她的梳粧檯,她每次都要求我下跪,嘮嘮叨叨地數落我:你求我什麼?我感受不到你的誠意。每次去城堡,我的嘴裡就塞滿了肉眼看不見的沙子。

雖然無法去打工,但只要忍耐到下一次父親匯錢就好,我已經把提款卡放在身上了。

宛如地獄般的一個月終於結束了,好不容易等到父親匯款的日子,一下課,我立刻領了錢,去買了米、蔬菜和肉等食材。終於不必向那個女人下跪了。我去涼亭坐了一下,用上個月剩下的零錢買了一罐歐蕾咖啡,發現空空的腦袋似乎突然注入了能量,嘴裡的沙子也溶化了。我一定要做比那個女人更好吃的菜,要做很多洋介愛吃的菜。

一踏進家門,客廳裡有一個陌生的男人,身穿西裝的他笑容可掬。母親一整天都在家,卻穿著出門時的洋裝,和男人面對面坐在桌旁。他是誰?我愣在門口,母親跑了過來。

「希美,我正在等你,你怎麼可以把提款卡拿走?這位先生帶了漂亮的煉墜給我看,我正在猶豫,不知道哪一個比較好看。」

我的嘴裡再度塞滿了沙子,呼吸幾乎快停止了。桌上放了一個鋪著藍色天鵝絨的四方形盤子,上面放了好幾個煉墜,煉墜上的寶石閃閃發光。

「我雖然有鑽石煉墜,卻沒有這種造型的。你覺得哪一個比較好看?還是兩個都買?」

「要多少錢?」

我沒有看母親,問那個男人。

「今天我帶了休閒的款式,差不多都二十萬圓左右,很實惠的價格。」

「對不起,我家沒錢,可不可以請你離開?」

「希美,你在說什麼?」

「你別再說了,回房間吧!」

母親沒有回房間,氣鼓鼓地坐在椅子上瞪著我。我不理會她,轉頭看著那個男人。

「我家三個人每個月只有二十萬圓生活費,這個月還要支付上個月積欠的水電瓦斯費和電話費,根本沒錢買什麼煉墜。」

笑容從男人的臉上消失了,他俐落地整理著桌上的珠寶。

「既然這樣,就不要找我來。虧我還特地來這種鳥不生蛋的小島。」

「對不起……」

原來他不是上門推銷,而是母親找他上門,而且是從島外來的。我鞠躬道歉,母親放聲大哭起來,她趴在桌上,像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著。原本怒氣衝衝的男人「啪」地關起皮包後,對我露出同情的眼神。

男人剛走,洋介就回來了。他看著我問:「怎麼了?」母親立刻抬起頭。

「小洋,你聽我說,希美太過分了,她居然叫我不要買煉墜。」

「那有什麼辦法?家裡根本沒錢買這種東西。」

「上個月我買了化妝品,大家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是因為姊姊——」

「洋介!」

我制止洋介繼續說下去,轉頭看著母親。

「總之,上次是你最後一次亂花錢,拜託你面對現實。」

「我不要,我不要。你才搞不清楚狀況,如果我不讓自己繼續漂漂亮亮的,阿晉到時候來接我就麻煩了。我是為了你們,才一起離開了那個家,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殘忍?」

「你鬧夠了沒有?你就是因為愛亂花錢才會被拋棄。論廚藝,也是那個女人比你強好幾倍。你也該清醒了,這一切都怪你自己。」

「那個女人?廚藝?你怎麼知道?」

「你不是吃了整整一個月了嗎!」

母親在洋介大叫的同時昏倒在地。即使她已經習慣別人送她東西,但得知是來自丈夫情婦的施捨,還是受到很大的打擊。我和洋介兩個人一起把母親抬到床上,覺得無論如何,最可憐的還是她。她長到這麼大,都沒有人教她獨立生活的方法,結果就突然遭到拋棄。

晚餐煮了咖哩。看見滿滿一大鍋的咖哩,我就感到心滿意足。

「姊姊,你做太多了。」

「沒關係,即使不是每天吃,也可以放在冷凍庫。而且就算是每天吃,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都不用思考菜色了,可以想一些快樂的事。」

過了相當一段時間,我才發現自己無論看到任何資料,都可以在空白的大腦中留下鮮明的影像。也許我應該感謝那時候經常不認真上課,整天聊將棋的國文老師。

「交友作戰」比原先想像的更加順利。至於哪一個部分奏效,當然是安藤獲得了野口先生那家公司的內定。成為珊瑚保育團體的會員後,可以進入那裡的網站,得知野口先生的興趣是下將棋,以及將去石垣島玩等資訊。雖然不知道在他面前下將棋是否能夠吸引他上鉤,但很可能會和我們聊兩句。

浮潛時,我們第二次搭船來到海上,在下海浮潛之前,我偷偷關上了奈央子氣瓶的開關。從沙灘出發進行第一次潛水時,奈央子的動作就很笨拙,好不容易才能背起沉重的器材。我想,她在潛入水中之前應該不會再檢查氣瓶開關,果然不出所料,她直接跳進了水中。

不同於從沙灘上出發進行浮潛,從船上浮潛時,會感覺突然被丟進了海裡。水溫很低,海水的顏色也很深。我們依次跳了下去,通常在確認所有人都跳入海中後,再跟著教練慢慢潛下去,但奈央子一跳入水裡就抓狂了。因為只是跳入海裡,即使無法呼吸,熟悉水性的人也會浮出水面,打開氣瓶開關,笑著向大家打聲招呼:「我居然忘了。」就可以繼續潛水。但奈央子完全慌了手腳,在離水面不到一公尺的地方低著頭,用全身掙扎著。

跳水時,會安排女生在中間跳,因此我們是按照教練、安藤、我、奈央子和野口先生的順序下水。

野口先生還在船上,離奈央子最近的我搶先教練一步,托著奈央子,讓她的臉浮出水面,在叫她深呼吸幾次時,偷偷打開了她的氣瓶開關。即使被人看到了,也只要說「氣瓶的開關好像沒有打開」就好,但沒有人發現。我暗自盤算,這樣也許可以創造聊天的契機,於是不停地問她:「你沒事吧?」野口先生也跳入水中安撫著奈央子,慢慢潛入海裡。

陽光照不到的海底,對我來說是個陌生的世界,為什麼會有如此色彩繽紛的生物?從這裡上岸之後,會不會有另一個世界在等待著我們?如果那裡是文明落後、空無一物的世界,安藤一定會手足無措,但是,他一定會想到積極的答案。我看著遊在我前面的安藤這麼想道,突然,一片海沙浮了起來,透明的海水一下子變得混濁,其中還夾雜著折斷的珊瑚,我還以為海底發生了龍捲風。

是奈央子發生了恐慌。如果參加的人數更多,有好幾名教練的話,只要奈央子和野口先生浮出水面就解決問題了,但是那天只有一名教練,大家只好跟著一起浮出水面。

回到船上,放下器材,喝了熱紅茶後,奈央子仍然渾身顫抖,於是,我們只能打消第二次浮潛的念頭回港。

西崎,我要去看魔鬼魟!到時候我會告訴你那是什麼樣的魚,你的下一本小說就寫魔鬼魟。新人文學獎不是都靠震撼力獲勝嗎?如果你寫可怕的魔鬼魟,評審一定會想,這個人為什麼寫魟?於是就會認真地看下去吧!如果看到書店放了一本《灼熱魔鬼魟》,我也會買回來看。

我臨走前還對西崎誇下海口,卻弄巧成拙。看到安藤垂頭喪氣地整理器材的背影,我在心裡對他說:「對不起。」不過,野口先生說要邀我們吃飯做為補償,這對安藤來說,絕對是意想不到的良好發展。

幸好我邀安藤參加。吃飯的時候,我再度深刻體會到這一點。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或是和其他女性朋友一起來,即使野口先生邀我們吃飯,彼此的交情很可能就到此結束。即使我參加了無數公益活動或將棋再高強,也無濟於事。

男人有男人的作用,女人有女人的用處——吃飯和喝酒時,野口先生好幾次暗示這一點,雖然他的目的在吹噓自己的工作能力很強,可以滿足妻子的物質欲望,以及炫耀自己和妻子從來沒有發生過爭執,大家都羡慕他有這樣的妻子。

下將棋時,安藤說:「杉下的棋藝比我高明,也知道很多技法。」但野口先生堅持說:「我們兩個男人來比賽。」要和安藤一起下棋。雖然我暗想,他可能只是不想輸給女人,不過,我對這樣的發展很滿意。

野口先生很像我熟悉的某個人——很像根據他本人的預測,閻羅王差不多該找上門了,但至今仍然像一條活龍的父親。那奈央子屬於哪一種類型?她穿了一件藍色印度棉細肩帶禮服,戴著鑲碎鑽的項鍊。這身打扮並不花稍,卻很適合皮膚白皙、身材苗條的她,也很適合南國度假飯店的氛圍。至於我,穿了一件白底藍色碎花洋裝,配一條鑲了藍寶石的項鍊——藍寶石是那個人的誕生石。

「杉下,你怎麼會有這種衣服?還化了妝。」

在野口先生來接我們之前,安藤看到我換好衣服走出來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即使沒有「交友作戰」,既然是出來旅行,當然會帶一套像樣的衣服;至於臉上的妝,我離開公寓時就已經畫好了。這種打扮可能真的不適合我,雖然是那個和我長得很像的人挑選後寄給我的。

我缺少那個人具備的亮麗特質,奈央子卻具備了充分的光彩。我經常不經意地發現她走在野口先生身後半步之距,挽著他的手,這一點也和那個人如出一轍。如果沒有野口先生,奈央子應該活不下去。

開始吃飯時,野口先生為浪費了一次難得的浮潛機會向我們道歉。奈央子在一旁事不關己地說,比起浮潛,在海灘撿貝殼更開心,然後,給了我一個淡粉紅色的螺旋卷貝,送安藤一個有褐色圖案的螺旋卷貝。

這是什麼東西啊?安藤接過貝殼時,我可以聽到他的心聲,猜想他可能會把那個貝殼轉送給西崎當伴手禮。

當我暗自想著這些事時,奈央子聊起她正在料理沙龍學廚藝的事。那裡除了學做菜以外,還會教授招待客人的方法。在野口先生和安藤下棋時,她故意鬧彆扭地說她學了之後很有進步,卻始終沒有機會展現成果。野口先生對我和安藤說:「如果你們不嫌棄,下次可不可以請你們滿足一下我太太的任性?」

「我們一定去,請你好好調教杉下,她做菜很好吃,但每次都直接把保鮮盒放在桌上,用叉子叉起火腿就直接在瓦斯爐上烤,完全缺乏款待客人的精神。」

我好心送東西給他吃,他這是什麼鬼話?雖然我很生氣,但之後順利敲定了回東京後的吃飯時間,「交友作戰」大獲成功。我心裡這麼想,喝著送上來時,仙女棒還啪啪閃個不停的雞尾酒,覺得實在太美好了。

吹著海風,看著安藤皺起眉頭下棋的樣子,我漸漸覺得,他變成了曾經拯救我的那個人。

母親的奢侈病每三個月就要復發一次。有時候信誓旦旦地說,只要買了這件衣服,一輩子都不再買新衣服了;有時候在漂亮的信紙上寫下一些她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恭敬地遞到我面前;有時候盛氣淩人地說她已經訂了,不要讓她丟臉;有時候趁我睡著時,用雙手用力搖晃我的身體,哭喊著:「給我錢!」

只要我把腦袋放空,就可以冷漠地拒絕她的要求,但洋介似乎狠不下心。看到個性開朗、很有正義感的洋介漸漸沉默寡言,我意識到應該設法解決問題。

「洋介,你去考本島的私立高中。那裡的讀書環境更理想,也有各種社團可以參加。住進宿舍後,生活可以很有規律,也可以交到朋友,有太多好處了。」

「姊姊,你和她兩個人住沒問題嗎?」

「我高中畢業後也會離開這座島。不要只顧眼前的收入,我要讀大學、進大公司,在經濟上獨立自主。你也要努力,別擔心錢的事。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理想的制度,要懂得妥善運用。」

「她一個人沒問題嗎?」

「她現在還在任性,當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就會獨立——希望她可以啦!」

四月開始,洋介進了本島的高中。他早晚要繼承公司的,應該讓他好好讀書——我向母親咬耳朵說,於是她喜孜孜地把洋介送出了門。

只要我一個人忍受就好。以前,這種想法總可以讓我心情放鬆,沒想到當洋介離開後,每次我看到母親,心情就此以前沉重好幾倍。我這才發現,以前是靠少數服從多數抑制了她的奢侈病。而且,以前無論再怎麼痛苦,只要在涼亭和洋介回頭望著那棟房子、說母親的壞話,或是俯視城堡、說父親的壞話,心情就可以平靜下來。

當我不想和母親身處在相同的空間而逃去涼亭,看見城堡出現在視野角落時,就會湧起另一種憤怒——島上沒有我容身之處。

不知道我是會先離開這座小島,還是先瘋掉。就在我幾乎快到達臨界點時,抽到了他後面的座位。

窗邊最後一排座位原本就很舒適,前面坐了個子高大的成瀨,舒適度增加了三倍。我已經幾個月沒有望著窗外發呆了?只要我走在街上,島上的居民就會偷偷看我;來到學校後,大家都會遠遠地看著我竊竊私語。阻隔了這一切干擾,原來這麼舒服。

成瀨無法躲在任何人的身後。也許他早就發現自己無處可躲,當那些喜歡嘩眾取寵的男生因為嫉妒而嘲笑他時,他也可以充耳不聞。最近,聽說他家的日本餐廳要變賣了,那些男生甚至問他:「你家的餐廳要倒了嗎?是因為有人在你家餐廳喝醉酒發生車禍嗎?」為這些和他的資質無關的事找他麻煩,他一句「關你屁事」就打發了他們。

或許這麼說有點失禮,但我覺得成瀨和我的立場相同。我想和他聊天,卻苦無機會。有一次當我趁上課看報紙剪報時,新來的數學老師找我麻煩,成瀨偷偷把答案告訴我。之後,我們聊起將棋,也建立了一點交情。

但是,我們都從不談論自己。我們不願主動談及家醜,這簡直就像在說:「請同情我吧!」每當我從報上剪下詰將棋時,我們就一起去涼亭,當成瀨喝著甜甜的咖啡思考攻略方法時,我就呆呆眺望著大海。有一天,我猛然發現,成瀨也在凝望遠方。他在看什麼?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發現他在看他家的餐廳。我曾經和家人一起去過,也曾經去那家歷史悠久的日本餐廳「漣漪」參加父親公司員工的喜宴。

那家餐廳對成瀨的意義,可能和我對城堡的感受相同。

雖然成瀨察覺我在追隨他的視線,但他什麼都沒說。我認為這是我們共同擁有相同感受的證據,不禁感到竊喜。

我之所以能記住詰將棋的棋譜,並不是因為我對將棋有濃厚的興趣,而是因為我放棄思考其他事,就好像在空白的磁片上記錄資料。但和成瀨成為朋友後,我希望可以當成和他聊天的話題,於是開始認真地收看將棋節目,也從報紙上剪下棋譜。我都會先想一下,卻完全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成瀨可以在上課時輕鬆自如地想到答案後告訴我,我脫口稱讚他:「好厲害。」他一邊說著:「這哪有什麼了不起。」一邊解了一道數學題。之後,我不再把稱讚說出口,而是按三下自動鉛筆:

好·厲·害。好·厲·害。好·厲·害。

成瀨應該可以大有作為。我希望他能夠在不受任何人干擾的廣大世界,充分發揮他所具有的聰明才智,但我自顧不暇,根本沒時間為別人的未來加油。我原本打算在最後關頭才說,但學校把我想考的大學告訴了母親。

「希美,如果你離開了,我該怎麼辦?我身體不好,要是沒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她又哭又鬧,又吼又叫,還抱著我說以後她再也不會亂花錢了。但是,我不是她的傭人。

「你不是說因為我和洋介礙事,所以害你被爸爸趕出來嗎?現在洋介住在學校宿舍用功讀書,只要我也離開,就沒有人妨礙你了。爸爸會來接你,你應該高興才對。」

我只是把她整天嘮叨的話稀釋十倍後還給她,但她崩潰了。一到晚上,她就哭喊著:「我要回家!」有時候把我吵醒,央求我:「帶我回家。」天亮之後,她又睡得像死人一樣。但是,我睡不著。不知道睡眠是否和空腹有相同的作用,我再度開始崩潰。

快·來·救·我。快·來·救·我。快·來·救·我。

我對著成瀨的背後按了自動鉛筆四下,一直按一直按。

涼亭是唯一可以逃避母親叫喊的避難所。不知道是否因為有人聽到鬼屋傳來慘叫聲,天黑之後,從來沒有人踏進這座照理應該是約會好去處的涼亭。不,其實島上也很少有年輕人。在涼亭裡,可以看到民宅的點點燈火,卻看不見城堡,終於司以讓我的心情平靜下來。

對了!只要城堡消失就解決問題了!只要不再有城堡,母親也不會整天吵著「要回家」了。也許是因為我已經心灰意冷到了極點,開始稍微產生了積極的想法。

消失吧!消失吧!燒個精光吧!

要不要去縱火?但縱火是重罪,要犯下這種滔天大罪到底是為了誰?最好有人代替我放火燒了它。誰願意?誰願意?誰願意?——

當我想像城堡著火時,慢慢開始能夠忍受母親晚上的哭鬧。我開始著手為考大學做準備。我不想依靠父親,所以決定去申請獎學金。

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我聽說成瀨家的餐廳要改建成柏青哥店。我以為又是空穴來風,但聽到成瀨在涼亭說他放棄升學時,我相信傳聞是真的。

我能不能為他做點什麼?雖然我根本無暇為別人操心,但仍然想為成瀨做點什麼。

心灰意冷的成瀨似乎也放棄了內心的抱負,我甚至覺得,他原本就沒有抱負。難道是我為了克服現狀,把剛好坐在前面卻沒什麼機會聊天的男生,往理想的方向解釋嗎?

這就像是幻想縱火。

一個星期後,我像往常一樣在涼亭裡發呆,發現黑暗之中,有一個地方特別亮,那不是燈光,而是——火光。我揉了好幾次眼睛,以為是希望城堡著火的想法太強烈,看到了幻影,但火光沒有消失,反而越燒越旺。

城堡著火了!

我不顧一切地沖下坡道,焦味撲鼻而來,煙霧滲入了眼睛。火光就在前方,但離城堡還很遠,著火的是成瀨家的餐廳。消防車還沒有來,已經有人聚集圍觀了。我和送報的阿姨擦身而過。

當我繼續往前走時,發現成瀨站在那裡。他直直地站在火星會飄到的地方,站在餐廳正門前看著它付之一炬。

火是他放的。他為了讓重要的地方永遠屬於自己,所以才放了火。

我走到成瀨身旁,輕觸他的手臂。當我觸碰著他的手時,眼前的火焰燒進了我的心中,城堡、母親、父親和那個女人統統燒了起來。消失吧!消失吧!燒個精光吧!謝謝你救了我。

成瀨,成瀨,成瀨——我能為你做什麼?

——西崎,送你的禮物。這是我們在南方島嶼遇見的公主送我的貝殼,放在耳朵旁,或許可以聽見公主愛的呢喃哦!

安藤果真把奈央子送他的貝殼轉贈給西崎。我也覺得這種東西不值得收藏,轉手送給了西崎。

「西崎,雖然我不管你是鳥、是男人還是女人,但總覺得陷在自我陶醉中寫的小說無法吸引人,你太少外出了,偶爾也寫一下別人出的主題吧!」

安藤經常在喝酒時勸西崎不妨先畢業,再去找份工作,把小說當成興趣,有時候卻會向他提供寫小說的建議。也許他希望別人和他交朋友,只是無法坦白說出口。最好的證明就是他經常看不起我,當初邀他時,也說他沒空,但結果還是學了將棋、浮潛,還和我一起去清潔公司打工。

如果跟他說,希望可以保住「野原莊」,他恐怕嘴上會說賣了豈不更好,以後房東爺爺也可以住在有專人照顧的豪宅,最後卻率先行動。更何況,他已經和野口先生混熟了,更會義不容辭地這麼做,搞不好會馬上去找野口先生商量對策。野口先生對他的信賴遠遠超過對我的,所以他出馬應該比較好搞定。

假設野口先生的父親已經決定要出售「綠大樓」了,那該怎麼辦?「綠大樓」的房東是野口先生的父親。不知道野口家的父子關係如何,但如果我遇到相同的情況,恐怕無法去說服父親,因為我和他無法溝通。況且,萬一由於這件事而導致父子關係惡化,就更加得不償失了。

到時候,野口先生可能會責怪是安藤害他惹了這些麻煩。安藤好不容易獲得那家公司的內定,如果在進公司之前就披上司討厭,他多年的努力都泡湯了。所以,絕對不能把安藤捲進來。

我把野口夫婦的事告訴西崎時,他驚呼簡直是奇跡。他說,雖然他想完成房東爺爺的心願,但沒想到真的這麼順利。我仔細一問,才知道西崎在調查野口先生的經歷時,發現他參加了珊瑚保育團體,西崎決定用來當作鼓勵我考取浮潛執照的藉口。

「因為你之前一直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去考執照,而且即使考到了,若是只做清潔作業也很無聊。但你又說,如果只是因為興趣去浮潛太浪費錢了,你向來很省,所以要讓你有足夠的理由花錢。」

「那為什麼要去沖繩?」

「你不是和安藤玩得很開心嗎?對他來說,需要有理由才願意出去玩。我比你們虛長幾歲,很希望你們在一起。你覺得安藤怎麼樣?我覺得他很不錯,而且他很有前途,應該會照顧你。」

西崎的想法說對了一半,另一半卻失算了。

我和安藤的確很合得來,但我難以想像我們以後會交往。我想起在石垣島遇到的野口先生和奈央子,然後,用安藤和我代替他們。我絕對不可能跟在安藤的身後挽著他的手,也不會用指尖戳他,向他撒嬌。他不會養我,也不可能買項鍊或昂貴的精華液給我。我要的東西都必須靠自己。

況且,如果把這些想法告訴安藤的話,一定會被他臭駡一頓。

「西崎,你不是喜歡我嗎?」

「你高興就好。」

西崎顧左右而言他,笑得很開心。

然後,我們認為既然「交友作戰」一切順利,那就應該思考下一步的計畫。我說,遇到野口先生這種類型的人,最好表現出誠心拜託,請他幫忙的態度。西崎提議,不妨寫一封信感謝他邀請我和安藤去吃飯,順便說有事想和野口先生商量,因為除了他以外,找不到其他人商量。

在寄給野口先生的信中,最後還加了一句:「請不要告訴安藤。」兩天后,野口先生打電話到我的手機,於是,我們約在他公司附近的咖啡館見面。

我告訴他,有人想要收購我來東京後住了多年的公寓「野原莊」,房東爺爺拒絕多次,但業者死纏爛打,一次又一次上門。最近,我得知附近還有一棟房子也不願意被收購,那棟大樓叫「綠大樓」,一查資料,發現房東的名字叫野口喜一郎。雖然這個名字很平常,但那個人似乎很有名,我心想野口先生或許認識,所以就來找他商量。

原本擔心他會察覺我一開始就是為這個目的接近他,但野口先生的父親名下的大樓和土地散佈在東京各地,所以野口先生只說了一句:「哦,原來是那裡的房子。」似乎並沒有起疑。

聽野口先生說,「綠大樓」是他父親在泡沫經濟時代買的,當時的地價是目前的幾十倍,如果沒有達到當初買進時的價格,他父親絕對不會脫手。而且,「小東京」(暫名)的候選地點還有其他兩個地方,業者也打算在新地鐵路線公佈後,再決定之後的方針。

我完全不瞭解這些情況,房東爺爺應該也不知道。

野口先生叫我不必擔心,還答應我只要有新情況,他會隨時通知我。

「對了,你為什麼叫我不要告訴安藤?」

「因為你很重人情,如果我和安藤一起找你商量,萬一你覺得這件事很煩,也可能會為了即將進入同一家公司的安藤而勉強答應幫忙,這樣就太不好意思了。」

「原來是這樣。不過,我也很慶倖安藤不在。雖然這不算是交換人情,但其實我也有一件事想拜託你,可是也要瞞著安藤。你能不能當我下將棋的智囊?」

「我沒那麼厲害,恐怕當不了什麼智囊。」

「你和安藤下棋時誰贏?」

「到目前為止,我沒有輸過。」

「那就夠了。」

野口先生在石垣島和安藤下棋時輸了,難道他想復仇嗎?如果只是當作嗜好,我之前累積的那些資料還足以應付。不過,最近這種功能似乎有點退化,以前總是有清晰而深刻的圖像進入大腦,最近經常變成模糊的照片。

安藤還有一個月就要搬離「野原莊」了。我正在為他煮他最愛的蘿蔔鹵鰤魚時,他突然來我家,叫我去幫別人代班,因為原本和他一起打工的田中突然肚子痛。黎明前的辦公大樓,我們經常在這個時間打掃辦公大樓,但只有我們兩個人會不會掃不完?我一路上發著牢騷,跟著他走進員工電梯。我們來到了頂樓。

每當站在高樓的屋頂上,就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你不是因為想坐吊車才會在這裡打工嗎?你幫了我不少忙,所以,我必須在離開那棟公寓前還你的人情。」

說著,他從專門裝清潔公司發的清掃工具袋子裡,拿出浮潛用配重帶,上面有十公斤的配重。他叫我綁在身上,原來這樣就可以解決體重的問題。

我慢慢走上了吊車,安藤把吊車稍微下降,停了下來。

當我轉向外側時,剛才一片藍色的天空下方飄過幾條白絲,然後漸漸地向上空擴散。由於朝靄的關係,看不到地面,會以為自己站在雲端,站在高得嚇人的地方。這楝大樓離地面兩百五十公尺左右,比島上的涼亭更高。

島上最高的青景山比東京鐵塔稍低。原來,我一直站在輸給人工鐵塔的山上,而且在半山腰祈願可以望見大海的遠方。

——我看到大海了。

我對安藤說了我能夠想到的所有話,但仍然覺得意猶未盡。除了一句「謝謝」,我似乎說不出其他的。

一陣風吹過,吊車搖晃起來,我的身體好像被往上吸,重心也不穩。啊!嚇死了。我一看安藤,只見他一派輕鬆地站在原地,難怪公司的人不讓我搭吊車。

安藤應該可以邁向一個我遙不可及的世界,我既羡慕,又為他感到高興。剛才搖晃時,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工作服的下擺,是不是,只要我緊緊抓著,他就會再度帶著我前往我自己無法去的地方?

不,因為在吊車上,所以我抓著他的衣服,他沒有吭氣。如果走在路上,我靠在他身上,他一定會生氣地說:「自己站好!」他只是因為要離開野原莊了才帶我來這裡,卻讓我感到如此幸福。

我能為安藤望所做的,就是鬆開手,對他說聲:「加油。」目送他離開。任何人都不能阻礙安藤。

十年後——

經過了十年的歲月,我發現一件事。當年,我和成瀨一起看著熊熊火光,覺得燒光了以前發生的一切。我將獎學金申請書交給成瀨,按了五次自動鉛筆代表「衷·心·感·謝·你」後,去向父親低了頭。我離開小島後,以為自己從零開始,展開了新生活。

在我離開小島後,母親青梅竹馬的王子立刻出現,照理說,令我煩心的問題也都解決了。

但是,當我每次都煮一大鍋菜,裝在保鮮盒裡塞滿整個冰箱時,我想我應該還沒有走出陰霾。因為和安藤、西崎一起住在野原莊,我才漸漸走出了那段日子。在安藤帶我坐吊車後,我和他一起回到了公寓,覺得肚子好餓,便把冰箱裡做好的菜統統吃光了。即使看到冰箱內空空蕩蕩的,我也不覺得嘴裡有沙沙的感覺。

那天晚上,我去居家修繕中心買了一個電鍋回來,也邀了安藤和西崎,三個人一起吃火鍋。從今以後,我要吃多少煮多少。我把這個決心告訴了房東爺爺,問他有什麼想吃的,他開心地說:「真是太好了。」

我以為房東爺爺說「真是太好了」,是指他以後可以點他喜歡吃的東西,但又覺得他應該已經察覺到如果家中沒有足夠的食物,我就會感到不安的症狀。他得知我終於擺脫了這種困擾,所以才說「真是太好了」。沒錯,一定就是這麼回事。

但是,我只正常了幾個月。

有一天,我三坪大的房間內多了一張梳粧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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